第一节
帝王心术
安言走进殿内的时候,楚帝正伏在案前小憩。安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退出去。
“有事?”楚帝的声音低沉带着倦意。安言回过头,见楚帝已醒转,正揉着额角看着自己。
安言上前行了个礼,道:“沈醉今夜已与肃国公谈过,只是肃国公修为太高,属下不敢靠近永定寺,因此无法得知他们谈话的内容。”
“罢了,”楚帝摆了摆手,“沈醉那小子,无非是叫肃国公给他做内应罢了。”
“那陛下为何还任由沈醉……”
楚帝叹了口气:“若非沈醉的身份去劝,只怕肃国公决计不愿再踏入朝门半步。”
“属下听闻,当年肃国公抗旨谋逆本是死罪,先帝仁慈赐他修行。现在陛下不计前嫌愿再召他回朝,他竟还不愿意?”
“当年之事,哪有这么简单。”楚帝摇头笑道,“这肃国公出身西南邢州大营,他父亲死后,他以一己之力与南越云家军对峙多年,可说当世奇才。时间久了,邢州军只知肃国公而不知朝廷,先帝便生削权之心,便将他一人调回渭城戍守。肃国公入渭城后便与虞氏外戚交好,甚至还与虞二小姐定下亲事。彼时,薛相擅权,虞氏外戚与肃国公皆趋附之。先帝恐其生变,恰知越帝出宫北巡,遂谋划下一盘大局,引得越帝为了虞二小姐不惜来楚都抢人,引得薛相自缢全家被抄,引得肃国公退隐佛门。只是念在母后的缘故,未动虞氏之根本。”
“这……属下不懂,先帝是如何做到这些的。”
“何止你不懂,就是朕也不懂。这些事,现在大概只有母后才能全部知晓了。”
“太后娘娘不肯告诉陛下?”
“母后一直都不肯说,朕虽不知何故,却也懒得再问她。”
安言叹了口气,复道:“另有一事请陛下圣裁。国舅本就不是安分之人,忽然暴毙,本随便想个说由便罢了,可皇后娘娘在金殿上说的那些话,在朝堂上已隐有风言风语。陛下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国舅暴毙,皇后悲思深重,发了疯症。皇后既疯,岂有不废之理?”
“废后?这……万万不可!皇后娘娘毕竟是先帝苦心孤诣为陛下遴选而得,皇后娘娘关系着颜相与黎将军,甚至乃是半壁朝堂!与南越一战蓄势待发,此时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若此时废后,要如何安抚黎将军?还请陛下三思!”
楚帝低下头揉了揉眉心,苦笑道:“若非先帝以太子之位威胁于朕,朕又何至于此?当真是……头疼啊。”
安言一怔,忙拱手告罪:“属下失言。请陛下恕罪。”
楚帝摆了摆手:“先帝之心术,朕自叹弗如。只是这黎氏,野蛮骄纵,绝无半分母仪天下之资,算是先帝走眼。”
安言顿了顿,犹疑着道:“或许先帝看中的便是皇后娘娘的身家。只要朝堂稳固,他日皇后娘娘为陛下诞下太子,也许娘娘的性情能够敬慎几分。”
楚帝盯着安言看了一会,竟笑了起来:“说得好像自己生养过似的。”
安言怔了怔,在一贯严肃的脸上似乎难得地见到了一丝羞赧,再告罪道:“属下妄自揣测天家心意,还请陛下恕我不敬之罪。”
楚帝起身,走过去拍了拍安言的肩膀,笑道:“无妨。大致也只有你敢与朕说这些话了罢。”
“陛下……当真要废后?”
楚帝的目光有些闪烁:“不错。而且,朕还要为薛相平反。”
“陛下这是……为了薛姑娘吗?”
“算是吧,也不全是为她。”楚帝微微勾了勾嘴角,“你不是之前告诉朕,查到薛相生前曾于相府内养了一批暗人吗?继续追查这批暗人的下落,朕要收为己用。”
安言似乎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来,只应了一句:“是。”
第二节
心理战
两日后,和谈的一应文书已交接妥当。至暮间,楚帝赐宴,沈醉与兰寂林二人受邀入宫。
席间沈醉见兰寂林似有些闷闷不乐,也曾问他,一切都很顺利,为何仍愁眉不展。兰寂林也未说出所以然,只支吾了一会,便闷头不语了。
沈醉偶有抬头,见楚帝望着自己眯了眯眼,心下领会,轻轻点了点头。楚帝似乎轻笑了一声,低头吩咐了一旁的侍女几句什么。那侍女应声退出去了,过了一会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回来,盘中托有一壶酒。沈醉蹙眉看着那侍女过来给自己添了酒后便退在一旁,心中疑惑,又不见她有其他动作,不禁再向楚帝回望,却见楚帝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正看着他。
呵!心理战!沈醉敛了敛眸,拿起桌上酒杯凝神嗅了嗅,除却酒香,隐约还掺杂了一丝清浅的酸气。沈醉一怔,心里惊道这狗皇帝还真敢公然给自己酒中下药!目光再次飙向楚帝,楚帝此时却是真真实实地笑望着他,那笑容看上去真诚极了,看得沈醉心里一阵恶心。
然而沈醉这一次几乎确信楚帝不会给自己下毒。且不说自己这颗棋子目前对楚帝的重要性,只说他一个越国礼部侍郎若在楚都有个什么意外,这便不是楚帝想要的结果。沈醉笑了笑抬起眼眸看了楚帝一眼,一口饮尽杯中之酒,竟愕然发觉酒中夹带着白醋的味道,显然刚刚闻到的酸气便是白醋了。心下正无奈着,只见刚刚退在一旁的侍女上前,重新给沈醉斟了桌上正常的酒,仿佛是随手般在沈醉身侧丢下几张折叠着的纸,继而又退了出去。
沈醉长袖一拂,将地上的纸敛进手中,悄悄展开一看,发现是丹墨楼的房契地契以及众位姑娘的身契转让文书,摇头笑笑,揣进衣服里去。
忽而便就闻见一阵香风,就好像丹墨楼里那样。沈醉望向殿外,只见一女子身着紫色纱裙,步态轻盈地正向殿中走来,很是吃了一惊。来人正是丹墨楼的珑儿姑娘。
珑儿走进殿来,款款伏地向楚帝行了大礼。
楚帝示意珑儿起身后,笑着看向沈醉和兰寂林道:“难得南越使臣光顾大楚,朕特召渭城第一舞姬来为二位大人祝酒践行。”
沈兰二人行礼谢过后,珑儿便于殿中翩然起舞。这一舞起初雍容大气,如梦如幻,却又急转仿似天仙跌入尘中,美好消散湮灭。如泣如诉,却又不失雅致从容。
沈醉眯了眯眼,看向珑儿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些复杂。
一舞毕,珑儿再施一礼后便退了出去。沈醉回身与兰寂林交代了两句,便悄悄从殿侧追了出去。
楚帝似乎很是满意沈醉的举动,对侍立一旁的安言使了个眼色,安言领旨,从殿另一侧门出去悄然跟上沈醉。
珑儿早已发觉沈醉追出,所以并未走远,待沈醉走近后,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拉着他快速跑到一间院落里,然后在沈醉疑惑的目光中从一个矮墙上翻了过去,还招了招手叫沈醉跟过去。沈醉虽疑惑,但还是跟着翻了过去。从矮墙外看上去似乎墙内只有一个废弃的井亭,然而翻进来后却发现井亭一侧竟还有间破落的屋舍,珑儿拉着沈醉正是进了那间屋舍。
珑儿整了整衣衫,又恢复了往常的优雅自若,浅笑道:“多有得罪了。现在这里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大人可有什么话与奴家说?”
沈醉怔了一会,才道:“敢问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第三节
相府暗人
珑儿闻言轻笑道:“奴家不过一介舞姬罢了。大人以为呢?”
“若你只是一介舞姬,你为何对这皇宫如此熟悉?更何况,你带我来这里,想必也有话对我说。你那支舞大抵讲的便是你自己的故事吧?”沈醉认真地看着珑儿,“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大人睿智。”珑儿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挽起鬓角发丝,道,“大人可知道二十年前大楚有位权倾朝野的薛敬薛丞相吗?不瞒大人,正是家父。”
沈醉的目光仍盯着珑儿的鬓角,似乎方才珑儿挽起的那丝秀发竟挽进了自己的心里,柔软,馨香。但他很快便发现了自己的失仪,脑中电光石火般将珑儿方才说的话又过了一遍,却摇了摇头:“姑娘看上去至多二十岁,即便二十年前的事有人告知姑娘,可姑娘也不该对皇宫内如此熟悉。”
“大人思维敏锐,佩服。”珑儿转身看了看早已破败不堪的屋舍四壁,道,“可这却是我娘生前与我居住的地方。”
沈醉半晌才反应过来:“姑娘莫非是……薛相的遗腹子?令堂被没入宫中后,在这里诞下了姑娘?”
珑儿忽然低下头苦笑了一番,摇头道:“我的确是薛相的遗腹子,可我娘却并非是被没入宫中的。”
“嗯?这是何意?”
珑儿抬起头的时候,恰好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将斑驳映在她的脸颊上,竟让沈醉一时分辨不清她的表情。忽然,珑儿又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沈醉。
沈醉接过,打开纸包,却只见除了纸上文字,纸包内还有一枚三角形的玉坠。那玉坠通体红透,上面刻有一血红的“薛”字。
“大人既接手了丹墨楼,奴家也不会白白帮大人打理,大人打算支付奴家多少报酬?”珑儿的声音清清冷冷,就像这寒秋的月光。
沈醉看过了纸上文字后,将纸团窝在手中,暗自运功,只一挫,那张纸便已尽化粉末。继而笑道:“自不会亏待珑儿姑娘。丹墨楼的七成收入仍归珑儿姑娘所有,本官有幸在姑娘这里赚些小钱已属荣幸。只是未见到珑儿姑娘的身契,不知姑娘是清倌人还是红倌人?”
珑儿羞赧地笑了笑,抬手在沈醉的胸口划了几下,动作妩媚之极。
沈醉却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个“子”字。
珑儿敛衽行了一礼,道:“大人还请快些回席间去吧。奴家告退了。”
沈醉点点头,便目送珑儿先行离去。复抬起头看了看,除却凋敝的屋顶与苍白的月光外,再无其他。不禁感慨,这来人的轻功竟与绿豆糕相差无几。随手将玉坠揣入怀中后,便迈着步子按原路返回。心中盘算着珑儿的身世,却又更加疑惑珑儿听声辩位的功力似乎更在自己之上。
更值得思考的是,珑儿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而已,且自己又只是个南越使臣,这珑儿姑娘竟将相府暗人的底细全都告诉自己了,她究竟是何目的,又为何如此相信自己?
看来,只有到今夜子时自己才能知晓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