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驰心腹们的忧愁,江崖霜夫妇自不知道。
此刻秋曳澜正缓步走过书房,看到里面江崖霜正将陆荷喊在身边,耐心的为弟子讲解功课,伫足片刻,悄悄的离开廊下,回到后面。
正好木莲迎着她禀告:“十四少夫人把人送过来了!”
“你们看着挑去吧,横竖这次补的只是粗使,回头也是在你们手下做事。”秋曳澜正想着事情,随口道。
木莲道了声是,却没马上走,而是继续禀告道:“表小姐来了,带着凌小姐。”
“她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秋曳澜微蹙的眉宇舒展开来,微笑道,“我去瞧瞧!”
进了自己常待的屋子,就见庄蔓手里抱了个粉妆玉琢的女.婴,正试图让她跟江徽璎一起玩耍。
江徽璎却仿佛对那女.婴不甚感兴趣的样子,自顾自的摸着趴在她膝上的念雪,偶尔才敷衍的拉一下那女.婴的小手,满脸的不情愿——见到母亲来了,忙软糯的唤道:“母亲!小表姑寻您有事儿呢!”
秋曳澜笑着应了,打量了下庄蔓跟她怀里的女.婴,就笑:“几天不见,果果眉眼又长开了点?”这女.婴就是正月里落地的那个孩子,大名还没起,因为庄蔓怀她时爱吃水果,乳名就唤作果果。
“是吗?天天在我面前,我倒不怎么看得出来。”庄蔓闻言抱起女儿打量了几眼,又放回榻上,笑着道,“我想让璎儿带她一起玩呢,想着都是女孩子——不过璎儿好像不大喜欢我家果果?”
“不是的。”江徽璎抱着念雪,黑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奶声奶气的说道,“是我力气小,抱不动果果妹妹,怕伤到她!”
庄蔓闻言掩嘴,故意道:“那不要你抱妹妹,要你陪妹妹玩会,你肯吗?”
江徽璎张了张嘴,看看母亲又看看她,到底不情愿的推开念雪:“好啊!”
“那让周妈妈带着你们去隔壁屋子玩吧!”秋曳澜也勾了勾嘴角,微笑着道。
打发了孩子们出去,又清了场,庄蔓才取笑道:“怎么琅儿跟璎儿都不像十九表哥的?小小年纪一点也不老实!”她怎么会看不出来江徽璎方才所谓怕抱不动妹妹的话根本就是推脱之辞,真相就是她不爱带凌果果玩?
秋曳澜笑了笑:“天生的有什么办法?再说如今不是还都不懂事吗?以后长大点,见得多了还怕他们玩不到一起去?”
“这些都是小事。”庄蔓拨了拨鬓边青丝,看了眼窗外,低声道,“你今儿个进宫去见太后了,她怎么样?闻说陛……吕王禅让礼结束后就病倒,一直到现在都没好,这两天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
“吕王倒是好了,她想过两天就去吕地。”秋曳澜说到这个也没了笑容,沉默了下才道,“只是你也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现在心里乱得很,让我到时候千万不要去送——她暂时不想见咱们。”
庄蔓愣了愣,才道:“是吗……我还说吕地离京那么远,往后要常给她送东西……”
“你忘记鄂国公夫妇还在了?她不会缺什么的。”秋曳澜叹了口气,“咱们如今不说别的,好歹丈夫都在,子女也好好的。可她却……”说到这里猛然省起失口,赶紧掩饰道,“你也知道先帝在时,对她一直不错,这忽然没有了,如今还要去吕地……还是不要刺激她了。缓两年,待她情绪稳定下来,咱们再试着跟她联络吧!”
“你说的是。”庄蔓抿了抿嘴,面上露出不忍之色,“想当年咱们几个聚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有些这样那样的烦恼,但都是些小事儿……未想如今却……”
“她还年轻,以后兴许……”秋曳澜话说得含糊,心里倒也确实存着指望,倘若楚韶活着,那辛馥冰这辈子都只能做瑞太后,守着儿子过了。但楚韶已经没了,才二十岁出头的辛馥冰,照鄂国公夫人对她的疼爱与关心来看,不可能放任女儿就这么寂寞度日的。
当然这些目前都还不能提,即使不为天下的悠悠众口,辛馥冰如今的状态肯定也不接受。
两人惋惜了一会辛馥冰,秋曳澜就问庄蔓:“你来应该先去见过母亲了吧?母亲可有跟你说什么?”
庄蔓摇头:“姑母就问了问我家里的情况,又逗了会果果……一开始八表嫂没在,所以我看旁边就常妈妈伺候,就旁敲侧击了一下怎么如今姑父出入都带着八表哥却不带十九表哥的?姑母就让我不要多管了。”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姑母跟姑父怎么想的?”
“知道你是好意,不过往后这样的问题还是不要问了!”秋曳澜伸指点了点她额,似她还在闺阁里一样,轻笑着提醒,“如今不但父亲出入只带着八哥,母亲跟前,虽然没有冷淡我,但八嫂也跑得比我勤快得多……万一叫她知道你说这话,怕是要记恨上你!”
“记恨我?”庄蔓不屑,“我怕她?”
庄夫人虽然对儿媳妇很好,但对她这个侄女也是疼爱有加,到底血缘关系是其他关系都取代不了的,江崖丹又不是特别宠妻子,所以庄蔓从来没把楚意桐放在眼里。
“我说句实话,以前你可以这么说,以后,你还是收敛些的好!”秋曳澜摇了摇头,叹道,“毕竟父亲如今确实更疼八哥一点不是吗?”妻以夫贵,倘若将来继承大宝的真是江崖丹,楚意桐母仪天下之后,庄夫人若在还好,庄夫人若去了,庄蔓可就有苦头吃了。
江崖丹对嫡亲表妹虽然不坏,但比亲妹妹可差远了——尤其他不可能成天护着表妹不被妻子欺负!
这点庄蔓也明白,不过她的性.子可不是会这样服软的,不以为然道:“就怕她到时候忙着三宫六院的官司都来不及,腾得出手来对付我才怪!”
“你这张嘴……”秋曳澜失笑,不想跟她继续谈这个话题了——正好紫深宫的事她要找个人一起说一说,“我今儿个在太后那边出来,特意在庭中晒了会太阳,直到感觉中暑了才出宫门,最后还是五姑姑送我到紫深宫休憩了小半日,才能回来的。”
庄蔓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好些日子没见祖母了,心里想念,偏祖母这些日子一直不召见人,所以想趁在紫深宫的机会,偷偷去看看。”秋曳澜低声道,“结果走到半路上被人撞破,你道是谁?”
“谁?”
“父亲!”
庄蔓瞪大了眼睛:“他在紫深宫做什么?”
“我也奇怪呢,只是父亲开口就问我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又提了小十九跟小二十身体不好,让我这做母亲的多上上心……你说我还敢问他吗?”秋曳澜转着腕上镯子,“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了!”
庄蔓沉思了一会,道:“好生奇怪,难道老夫人私下召了他觐见?可是这眼节骨上,姑父应该在前朝忙得天昏地暗,怎么有功夫去后宫见老夫人的?”
“你说会不会是……跟四姑姑还有……永福有关系?”秋曳澜提醒,“否则即使父亲他有空闲,祖母也未必有那个心情这会召见他不是?”
“江太后与永福没死?!”庄蔓不由眼睛一亮,脱口说出之后赶紧举袖掩嘴,兴奋的小声问,“是不是这样?!”
秋曳澜蹙眉道:“我不知道——但如今这情形,除非关系这两位的事情,否则祖母连亲自养大的十九都不愿意见,何况是接触不多的父亲?”
“不错!”庄蔓激动的轻拍了下几案,差点站了起来,“肯定是这样!”
“就是中间被父亲发现,我到底没能进入寝殿。”秋曳澜叹息,“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事你可不要传出去!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十九跟前也不好提的,你知道当初四姑姑跟永福才传噩耗那会,他简直是把我吓坏了!”
庄蔓白她一眼:“你道我傻子呢?就算江太后跟永福本来没事儿的,这话要传了出去,她们也要有事了!”
秋曳澜点了点头,其实心里也没什么底——怀疑紫深宫中的陶老夫人已是假扮这话,她是不好对庄蔓说的。
因为这不仅仅会让庄蔓联想到忽然“康复”的吕王是不是也是人假扮的,最要命的是,陶老夫人身死却密不发丧,反而为了篡位的顺利找人伪装继母,江天驰此举属于大不孝。按照这时候的道德规范,秋曳澜这儿媳妇是不作兴讲这种对公爹不利的话的。
“倘若祖母是真的,那四姑跟永福非常有可能活着,至少有一个活着——基本上是永福——否则祖母没可能撑到这会!”
“倘若祖母是假的,那……那这三位怕是都已经……”
“可惜还是没能看到殿内!”秋曳澜想起当时的情形暗叹一声,她实在没料到江天驰居然就在紫深宫,还发现了自己——本来想着若是能够查到个好消息,回来可以告诉丈夫的,但现在真相依旧扑朔迷离,自然不好去江崖霜跟前提了。
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忽然头顶毫无征兆的一声惊雷——跟着轰隆隆的雷霆声以磅礴之势次第炸响,原本还亮着的天,倏忽之间暗了下去,道道紫电银蛇闪过,“哗啦”一声,犹如大珠小珠齐落,顷刻间已是大雨瓢泼!
瓢泼大雨下了两天两夜依旧不见停,第三日的清晨,鄂国公夫人心急火燎的拦在甘醴宫通往宫外的道路上:“这么大的雨,怎么个赶路法?你听为娘的,先回去!为娘这就去福宁宫寻陛下,请他容你再住几日,等雨停了再走!”
“早晚要走,这是何必?”被她拦住的马车中,传出辛馥冰淡漠的声音,“这一处伤心地,早走还早好,不是么?”
“可是……”
“没有可是,母亲,让路罢,莫忘记您这会去了福宁宫,也不见得能寻着陛下。”辛馥冰冷冷一笑,“他之前得了我给的日子,不是说过会亲率文武百官在城外郊送?!”
鄂国公夫人没了话,怔了一会,含着泪让开路——目送宫车辘轳着从自己身旁驶过,鲛绡帘内女儿的轮廓那样熟悉,坐在她膝上的小小孩童的身影却是说不出的陌生!她下意识的狠狠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待车马远去,车上悬挂着的风灯业已在白茫茫的雨中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终究不见——这位公认自幼娇纵、性情蛮横的贵妇忽然不顾形象的抱着手臂蹲了下去,十二破间色裙大半拖在雨水里也浑然不觉,就这么迎着漫天风雨,不管不顾的放声嚎啕!
……远去的宫车内,辛馥冰微合双目,手臂似慈爱的搂着与楚韶一般年纪的男童,神情却冷漠如冰,她微微侧了侧头,似乎在风雨里听到了些哭声,但随即自失一笑:“心境使然吗?不过是一场风雨,竟也能听成发自心底的哀泣?”
低头看着膝上乖巧沉默的男童,她无声的叹息一声,闭上了眼——数年宫闱生涯,母仪天下的身份,她纵然不去看,也知道此刻宫车依次经过的地方,明明闭了眼,熟悉的景物也仿佛历历在目。
宫车经过紫深宫时,她眼角滑下一滴泪——当年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被抬进宫大婚的,原本以为无论得意失意,这辈子,终究都是抛掷宫中了。
却不想十年不到,却已被扫地出门……同一条路,来与去,青春尚在,却仿佛已行尽一生的悲欢。
昔日万人空巷的婚礼盛况、年轻俊美温柔体贴却别有心思的丈夫、心有算计然对自己爱护有加的婆婆、古灵精怪俏皮可爱的小姑子……甚至是那个从她大婚前结怨起掐到今年正月才罢休的江贵妃……
曾经给予她或温馨或热闹、或甜蜜或悲伤、或幸福或不幸的岁月呵,如今无论是怀念还是憎厌,都已经远远而去,永不可复得……这座宫城,从此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如今她膝上坐着不知来历与身份的孩子,独自前往她不曾去过的地方,前途是苍茫的莫测,比黑暗更迷惘。
……城外长亭,早已清过场,倾盆大雨打得远远近近一片烟雾,即使长亭四围设了数重帷幕,内中的江千川等人依旧觉得湿漉漉的不舒服。
索性滚滚雨雾中,终于亮起了一盏宫灯,再近点,灯旁的轮廓现出来,便是载着瑞太后与“吕王”的宫车,姗姗来迟。
“雨太大,车夫怕出事,故此缓行,劳陛下与诸位久候了!”马车来到长亭前,瑞太后却没有下车,只是隔着车帘,淡淡的与迎上来的江千川等人道,“未亡人不敢耽搁诸位,这便告辞!”
“娘娘言重了,亭中已设宴席……”江千川这边在这里等着原也不过为了表个态——他们现在事情多着呢,见瑞太后坚决不肯下车,也就让步了:“如此,祝娘娘与吕王殿下一路顺风!”
“告辞!”瑞太后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车夫挥动马鞭,拉车的骏马长嘶一声,沿着官道,孤零零的宫车渐渐隐入雨中。
目送队伍最后的骑士背影也已模糊,江千川掸了掸衣襟上的水珠,淡然道:“我等也回去吧!前朝如今正忙,亭中已摆的宴席叫人撤掉!”
“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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