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低了下来,快速在她额上啄了一下。郑媱目光一转,定定地对上他的视线,他又快速在她眉心啄了一下,识趣地松了手,转身走了。
郑媱选了个与之相反的方向,将所经的地形都记入脑海,遇到复杂的地段时,就拿出石黛画在绢上。正专注记绘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鬼鬼祟祟地,在画什么?”
郑媱匆忙将东西藏入袖中,镇定转过脸来,见是那日被卫韵和梦华唤作的黎伯,果然如她所料。她走上前来恭敬地与他打招呼:“黎伯。”
黎一鸣环顾四周,开口道:“郑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媱遂跟随黎一鸣去了一僻静少人之地。她笑了笑,先开口问:“不知阿伯有什么话?”
见她还笑得出来,黎一鸣看她的眸色沉暗,撇了撇嘴,目视她髻边斜插的杏花,讥笑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郑娘子比起那商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家破人亡,竟然还笑得出来。”
郑媱闻言继续笑道:“没错,我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初我母亲要我殉节的时候我死活不肯,我还这么年轻,我为什么要死,还有,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如今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说不定日后还能换个身份混个右相夫人当,我为何不能笑?”说罢,她如妖如魅地放声大笑。
黎一鸣果然中了她的激将之策,他颇为不齿:“哼——兴安郡主也是个有骨气的女人,怎么就生下了你这样一个妖孽,你就跟你父亲一样,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想和他在一起,你下辈子都别想!”
“我父亲为人忠义,光明磊落,一世英名。阿伯怎么辱骂我都可以,但请不要诋毁我父亲......”
“那老夫就来给郑娘子讲个真实的故事,让郑娘子看看令尊究竟是一世英名还是臭名昭著,”黎一鸣盯着她,缓缓启口:“谡帝三十二年,郑崇枢时任礼部员外郎,被人诬陷下狱,得太子琰洗冤重见天日,后被提拔为礼部侍郎......
四年后,郑崇枢投韩王羿阵营,助韩王逼宫,勒死谡帝,先矫诏易储,后假传秘旨宣太子入宫,太子琰入了重华门后,宫门阖闭,万箭齐发,太子琰被乱箭射死。韩王临朝,对天下宣:谡帝欲传位于韩王,太子不甘,欲逼宫,被□□。史载“重华之变。”韩王称帝,是为先帝公孙羿,郑崇枢则被封为相国。
因是先帝逼宫肱骨之臣,先帝对郑崇枢百般纵容,于是,郑崇枢就借着滔天权势,排挤忠臣,拉派结党,收受贿赂,中饱私囊。
帝十一年,东原郡闹饥荒,帝命郑崇枢前去视察灾情,他却与户部的江乾分了一半的赈灾银两......
......
帝二十五年,郑崇枢与兵部尚书于之焕克扣朝廷拨去乌兰的军饷,结果乌兰一战,因粮草不足,大曌惨败,无数将士命丧黄土,无人收尸,当时的主将,护国大将军王隗之子王甲,拔剑自刎谢罪......
你大哥郑觉,是不是有近十五年没回家?你可知其中原因?因为乌兰那场战役,他是王甲副将,因不齿你父行径,才不愿意回家......
若论大曌第一贪臣奸臣,郑崇枢当之无愧!四十余年后,郑崇枢死在助太子勋夺位之争中,乃是因果报应。”
我不信,父亲不会是这样的。郑媱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父亲留在她心底的印象,偏偏与他所述判若两人。她踉跄后退两步,音声哽咽答:“凭你一面之词,我如何信你?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
“若来日有机会见到你大哥,你亲口问问他吧!”
“我大哥?他还活着?他在哪里?还在函玉关么?”郑媱对大哥完全没有印象,他离家的时候,她刚刚会走路说话。所有关于大哥的消息,都是从家人口中听来的。
“他是活着,在哪里老夫也不知。”黎一鸣并不想告诉她,避开这个话题,沉吟片刻又欺骗她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他是在重华之变中死去的一个将军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被你父所杀,杀父之仇,你说他怎么可能和你在一起?”
郑媱的思绪却依然沉浸在黎一鸣所述的父亲形象中,她似是听见了,愣了下,他,是曲伯尧?眸色恢复沉静,旋敛笑容,严肃道:“我刚刚不过是跟阿伯开了个玩笑,故意说那番话,想看看阿伯是什么反应。现在看来,我倒有个疑惑了,阿伯到底是他什么人呢?竟会如此关心他?阿伯看上去可不像一般人,却要披着麻衣在这偌大的右相府内做一个毫不惹人注目的扫地人,用意何在?”
话落,接上黎一鸣警惕打量的目光。郑媱又道:“阿伯用这种眼神看我,我猜阿伯,现在又对我动了杀心吧!”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聪明了一些。”
郑媱镇定道:“陛下怀疑我还活着且被藏匿于右相府,派徐令简前来搜捕,巧合的是,徐令简和阿伯一样,一心忠于曲伯尧。阿伯知道来人是徐令简,就想方设法与他取得了联系,先把我藏在马厩,然后让徐令简来搜捕时一剑刺入干茅中,杀了我。再对陛下说,什么也没搜到。”
黎一鸣变了脸色。
“曲伯尧是不想我死的,可是阿伯却想要我死,但是阿伯顾虑:若杀了我必会造成你二人之间的嫌隙,所以阿伯故意给徐令简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好让他自己找到我,然后让徐令简在搜捕的时候也装作无心、错手杀掉我。但是阿伯没有想到,徐令简晚了一步,被他制止了,不过徐令简要是决意杀我,他也是拦不住的,徐令简之所以放我一马,是因为徐令简与阿伯有同样的顾虑......”
“是又如何?”黎一鸣威胁她道:“你若敢在他跟前恣意挑唆,讲出半句危言耸听的话,我必不会放过你!”
“阿伯放心,阿伯一心效忠的主人曲伯尧是什么身份我不想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我也没有兴趣知道。”郑媱道,“不过我既看得出来,曲伯尧又岂会看不出来?阿伯想杀我,不过是怕我连累曲伯尧罢了,阿伯放心,我不会在相国府久留,倘若阿伯愿意告知我妹媛媛现在哪里,我立即离开。”
黎一鸣沉思:若告诉她,她一介韶龄弱女有什么能耐,届时若冲动去寻她妹妹,惹出什么篓子来,灏必会出面来收拾。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告诉她,让她继续住在府中,日后再找个机会下手让她死于“意外”,那才是上上之策。遂道:“令妹身在何处,老夫还当真不知,不过老夫奉劝你一句:识相的话就离他远一些,否则,你以后如何死的,怕都不知道呢。”
.......
“郑娘子回来了,”春溪端来一碟杏花糕,吟吟冲她笑道:“厨房新做的杏花糕,郑娘子快尝尝。”说罢伸手递了一块给郑媱。
郑媱接过拿在眼前打量,并不食,突然掰得粉碎。
“郑娘子?”春溪诧异,“你在干什么?”
郑媱缓缓抬眸:“若有一日,你被人逼急了,没有退路可选了,会不择一切手段对我下毒手吗?或者在一块糕点中,或者趁寂静无人时将我推下池,又或者,在我熟睡时悄悄溜进来一刀插在我心上......”
“娘子在说什么胡话?”春溪一惊,“难道是怕奴婢下毒?奴婢,奴婢怎么可能?”来不及放下玉碟,她忙跪地道,“郑娘子是不是那日受到了惊吓?奴婢早就说过,奴婢就是死也不会出卖相爷和郑娘子的。”
“你是不会出卖曲伯尧,但你却要找机会杀了我,即便你本意不想!”
春溪眼睛瞪大:“娘子何出此言?前些日子里奴婢一直尽心尽力侍奉娘子,若有意谋害娘子,在娘子生命垂危时,经手的汤药里便可以做手脚。”
“你当然不敢在汤药里做手脚,”郑媱笑,“我若是喝了汤药死的,经手的人岂不是难辞其咎?”
“难辞其咎?看来,娘子倒是很自信,”春溪忽然笑了,打翻手中的玉碟:“语气如此笃定,看来郑娘子心里倒是对相爷的心意明白得很!”
郑媱别过头去不答。
春溪悄悄拾起一碎玉瓷片握在手中,质问郑媱:“你何时怀疑我的?为什么会怀疑我?我自认为做得够小心谨慎了,相爷似乎从来都没怀疑过我会对你不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