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向来黑的早,侍女们点上灯,宋锦柔面对半桌的菜肴已经失了兴致,叫人撤了下去。她就坐在方桌后看着侍女悄无声息的将盘和碗收拾干净,都说天家富贵奢靡,但王府主子六王爷推崇勤俭,不喜奢靡,他减了自己的份例,从他而下都要减等。王妃不过十道菜两个汤,她也不过八菜一汤,底下的侍妾就更别提了。
宋锦柔在琼枝的搀扶下用了一盏六安瓜片,然后歪在一旁的紫檀嵌大理石背屏罗汉床上,看着离罗汉床不远的鎏金三足熏笼,熏笼罩子上镂空的花纹里透出淡淡的轻烟,笼里燃的是上好的银丝碳,丝毫也闻不见燃烧的异味,宋锦柔盯着熏笼壁上的仙鹤云纹出起神来。
还记得那是她十几岁的冬天,她为了赶功课而疏忽了给嫡姐出阁的嫁妆,嫡母便看他不顺眼,下人往她屋里送的碳都是潮的。若点着了,整个屋里便全是烟熏火燎的味道,若不点,她手都被冻得针线都拿不稳。
那几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似是已经不记得了。
正在出神间,宋锦柔忽然听到屋外廊下侍女的报声:“五少爷回来了。”
她往门那一看,曙哥儿已经迈步进来,看到她躺在罗汉床上,忙急走了两步站到罗汉床跟前,俯身道:“儿臣给母妃请安。”
宋锦柔看到亲子,不由得展颜一笑,忙起身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母子两个分别落座与罗汉床的两侧,琼枝端上两杯茶来,便退了下去。
“可用饭了?”宋锦柔询问道。
曙哥儿点点头:“在宫中用了才出来的,刚去给母亲请安时,母亲还赏了盘点心给儿臣。”
曙哥儿口中的母亲,便是六王正妃蒋氏。
“王妃娘娘可有说什么?”
“父亲也在,不过谈了两句功课。”曙哥儿说罢,又殷殷问道:“听琼音说,母妃今晚进的不多,可是有不适?”
宋锦柔摇摇头:“我没事,没胃口罢了。”
母子两絮絮谈着,直到琼枝提醒到内院快下钥了,曙哥儿才站起来,笑道:“我还给妹妹带了点小玩意,这就拿过去给她。”
看他们兄妹和睦,宋锦柔也是极欣慰的,曙哥儿行了礼便要退下,宋锦柔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了他,拉着着他的手,借着烛光细细的看着曙哥儿的眉眼。
曙哥儿自懂事以来,母妃好像就没这么亲近过他,被抓住的手,抽出也不是,被攥着又有些羞涩,他张口喊道:“母妃……”
宋锦柔打量够了,压下心中的涩意,温柔的笑着:“曙儿,你也是大了,偶尔还耍小孩子脾气,你要记住,你父亲和我,都是为了你好。做人做事,当以大局为重。”
曙哥儿虽不明白母妃为何忽然提起这些,还是点点头:“儿臣明白。”
宋锦柔松开了曙儿的手,“去吧。”
望着曙哥儿离去的背影,宋锦柔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明白。虽然口口声声道他大了,但论起来虚岁也才十一,满打满算还没过十生日。
他妹妹年纪更小,虚岁七岁。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入宫读书,天擦黑了才能出宫门。这数九寒天,也难为他了。宋锦柔心中早已有数,这入宫读书本是天恩,各王府内能排的上号的子弟才有的殊荣。
若非王妃嫡子成昭前年因堕马而亡,今年也要指婚娶妻生子了。前几日听曙哥儿闲聊,宫中似乎有意年后分封爵位,排位十二到十六的皇子里,除了了十三皇子早夭,剩下的几位皇子都已经成年指婚,也到了该封爵开府的时候。皇孙中,四王嫡长子、五王庶长子的请封世子的折子早已递上去多时,六王这里,折子是早已递上了,却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娘娘,王爷已在王妃娘娘处安置了,娘娘要不要早些休息?”
“那,安置吧。”听到吩咐,宫女们手脚麻利的入内将床铺好,又鱼贯而出。今日本该是琼音值夜,琼枝带着人就要出去,宋锦柔忙叫住她:“琼枝,今晚你留下。”
琼音见此情状,知道主仆二人怕是有话要话,带着人退下。她的习惯,便是睡觉时屋内只留一人值夜,其他人都离得远远地。
“娘娘?您今日是怎么了?”琼枝有些不解,她只觉得娘娘今天好像怪怪的。
宋锦柔并未答话,只是坐到妆奁台前,看着自己镜中的容颜。她已经不年轻了,琼枝比自己还大两岁,却因为她的缘故,一直孤身一人。
若说情谊,两人一起长大,宋府的日子极为艰难,琼枝是她奶娘的女儿,也是少数真心对她好的人。入了王府,封了侧妃,对她效忠的人,不过是摄于威势,而非出于真心。
琼枝看她坐在妆奁台前,便要上前替她拆掉头上的饰物。因没有大事,宋锦柔今日也不过是寻常装扮,连妆都未曾多画,不多时发髻就被拆散,青丝垂到腰间,琼枝拿着白玉梳子慢慢的梳着。
“琼枝……这些年,苦了你了。”宋锦柔从镜子中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琼枝,哽咽着道。是啊,在宋府,她只是一个小小庶女,亲娘还是贱籍出身,不被嫡母待见,谁都能踩上一脚。她兢兢业业,不恨不怨,尽力侍奉,只盼着嫡母看在她们母子三人安分守己的份上,给哥哥娶个贤妻,给自己选个好人家。她不求富贵,只求为人正妻。
却没想到,她日渐长大,容貌肖似姨娘,七分美貌加上三分妆容,便足以令人垂涎。嫡母开始频繁带她出入宴会场所。不到半年功夫,便有数人前来求亲,宋府却待价而沽,谁都没有答应,直到蒋氏的一个族叔来宋府的拜访。
蒋氏家主曾为帝师,蒋家五子,有三位进士,两位举人。蒋家嫡长子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为官,如今已是正二品吏部尚书。
六王妃蒋氏是蒋家长子的嫡出女儿,十五岁指婚给六王为正妃,十六岁成婚。婚后六年诞下长女、长子、次女。王妃怀着下次女的那一年,宫中指了魏国公府二房次女为侧妃,魏国公是老牌勋贵,虽然二房次女算是旁支,但是她的四叔,魏国公嫡四子骁勇善战,虽然当时不过是三品,但是甚得皇帝重用。
入府第二年,就生下儿子,又有宠爱。蒋氏不得已,才托族亲帮忙寻觅一个侍妾人选,为的就是分魏氏的宠。府内虽也有美貌通房,但是身份卑贱,即使得宠有子,也难以与魏氏抗衡。但若真的选了仕宦之女,又怕势力过大,不但没能分宠,又添了劲敌。
宋锦柔便是在这时入府的。
这个人选,蒋氏是满意的,虽出身仕宦之家,但是其父官职低,族叔就是其主官。宋氏本人,貌美温柔,才情也有。最主要是,眼明心亮,知道分寸。
琼枝站在宋锦柔身后,看着自己相伴多年的侧妃,心口也是温热的。宋锦柔感于她的忠心,她又何尝不是感谢宋锦柔的维护?当年的窘况,宋锦柔只有一块馒头,也要分她一半。
“娘娘……奴婢不辛苦,这么多年,您终究是熬出来了……”
从小官庶女到王府侧妃,锦衣玉食,一双子女傍身,在王府也有一席之地,出门去哪个敢再轻视?
熬出来了吗?
宋锦柔笑的无声,吩咐道:“琼枝,帮我梳个发髻吧。”
琼枝梳着头的顿了顿,有些尴尬道:“娘娘……奴婢好几年没给您盘头了,手艺都生疏了。”
府里有专司梳头的妈妈,琼枝能亲自为宋锦柔梳头也就在初入府的几年了。最近几年,琼枝多是打理院中的事务和近身服侍,这种梳妆的活自有专司梳妆的人来做。不说别的,梳头的妈妈手艺是极好的,又轻又快。
“没事,琼枝,你梳的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宋锦柔的声音带了一点点娇嗔,
宋锦柔执意如此,仿佛有些小孩子脾气一样,琼枝又拗不过,只好凭借着依稀的记忆梳着头。
她确实累了。
琼枝说她熬出头了,可是只有她知道,这个“熬”字是实打实的。自从入府,她知道她身份比不过王妃,魏侧妃,她只是一个侍妾。论情分,府中的妾都是宫中赏的,其中赵氏还生了庶长子。她就只能提心吊胆的熬着,怎么对嫡母,就怎么对蒋妃。
最初的那几年,她得宠、有妊、兄残、小产、失宠,她已经经历了太多。那次小产,她知道是魏侧妃的手笔,王妃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阻止。想想也是,二少爷虽是嫡子,前面有了一个占了“长”的大哥,下面有一个生母娘家显赫的庶弟,且三人年龄相差不大,若再有一个年龄相近生母得宠的弟弟,就更不安宁了。
为了保护一双儿女,为了保护姨娘,为了保护哥哥,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每天都殚精竭虑,每一步都要思虑再三,说一句话都要在脑里过个三遍。她不是在活着,而是每天在演戏。
眼前的局面,不是不可破的,但她根本不想求生。
六王缺个嫡子,后继无人也是帝王的考量。六王妃的嫡子因何坠马,宋锦柔私底下猜,可能是某位皇子下的毒手,论起这位帝王的嫡孙庶孙几十位,六王的嫡子都算出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