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走了三日,到了长平境内时,陶墨言又换了一身便服,带着宋研竹换乘了普通的马车,赵戎则带着陶家军先行回到京师。
宋研竹原本以为是她爹宋盛明在长平县等她,是以陶墨言才在长平逗留,却没成想陶墨言领着她绕过了长平直奔京城东郊的镇国寺。
入镇国寺前,陶墨言特意让宋研竹穿上一件青色斗篷,轻纱罩面,再带上帽子,旁人轻易瞧不出她的模样。
宋研竹虽是好奇,却也不问,只跟在陶墨言身后。将将进了镇国寺的门,便有寺内的小沙弥迎上来,笑问道:“听说陶将军前些时日上太平山上剿匪受了重伤,这些时日都在家中养病,不知是否无恙?”
陶墨言依着念了声佛号,笑道:“身子已大好,劳烦小师傅挂心。”
小沙弥笑笑,不等陶墨言说,便想起来道:“今儿该是尊夫人出关的日子了吧?她苦心清修了七七四十九日,也该出来了。”
陶墨言点头笑道:“正是来接她的。”
小沙弥点点头,赶忙在先前引路。宋研竹听到“重伤”时已心生异样,待听到“尊夫人”三个字时愣了一愣,亦步亦趋地跟在陶墨言身后,直直来到了镇国寺的后院。
镇国寺的后院又分为若干的小院,宋研竹从前便听说,时常会有大户人家的女眷到这居上两日,或清修或祈福,这还是头一回来。三人在其中一个小院站定了,小沙弥率先上前敲门,轻声道:“陶夫人,陶将军来接您回府了。您出来吧!”
里头窸窸窣窣地传来脚步声,隔着门,那头传来低低的女声:“夫君,是你么?”
陶墨言清清嗓子,道:“夫人,请开门。”
门吱呀一声响了,里头一女子开了门,身上穿的是粗衣麻布,白净的脸上不着一丝粉黛,头上只斜斜插着一根棕黑色的藤木簪子。宋研竹头一回瞧见她时立时愣住了,那张脸瞧着与她并无二致,待看到她右眼眼角那颗小小的黑痣时,她自己便红了眼眶。
那女子瞧见陶墨言时还有迷茫,当看到他身边的宋研竹时,顿时红了眼眶,颤颤巍巍地叫了声“将军”,眼睛却是看着宋研竹的。
待小沙弥退下,她赶忙将陶墨言和宋研竹迎进院里关好门,转了身便跪下,颤着声唤道:“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
宋研竹忙扶住她,摸摸她的脸道:“平宝儿,是你么?”
平宝儿连连点头,也顾不得尊卑礼仪,上前抱住宋研竹便泣不成声:“小姐,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回来呐!总算是好人有好报,让我这辈子还能瞧见您!”
二人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宋研竹看过去,只见清瘦了一圈的初夏怔在原地,地上还撒着一盆子水,这回换宋研竹喜极而泣,提起裙角三两下跑到初夏身边,搂着她哭道:“初夏,你没死,没死真是太好了!”
初夏犹不相信,捧着宋研竹的脸看了又看,搂着她低低啜泣起来。
这场景,便是陶墨言看了都动容,忙将三个哭成泪人的姑娘带进屋里。平宝儿这才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宋研竹。
原来,自那日陶墨言寻到小院之后,他便认定了宋研竹没死,回了府里没多久他便做好了打算。一是将陶宋两家人都召集起来,将真相告知众人。二是依样画葫芦,寻来了易容高手人,将平宝儿装扮成是宋研竹的模样,隔了两日,让人从外头将她送回了陶府,只说宋研竹那日不慎受伤,被山里尼姑庵的师太所救,没想到却被悲痛欲绝的陶家人阴差阳错误认为了死亡。
她足足昏迷了几日才醒来,这才死里逃生寻回了府里。三是将平宝儿送到镇国寺还愿。只说她死里逃生全靠佛祖保佑,势要在佛前清修七七四十九日,以还夙愿。
就这样,平宝儿就被送到了镇国寺,而一直颠颠傻傻的初夏自从知道宋研竹没死之后,便平静了许多,平宝儿索性将她带到镇国寺里,每日在她耳边说宋研竹的事情,初夏渐渐地也就好了。
“佛祖保佑,阿弥陀佛。”宋研竹连连念着,抱着平宝儿和初夏又哭了一场。
陶墨言这才问道:“这些日子可有谁来找过你?”
平宝儿道:“旁的倒也没谁,府里的人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定时送些吃食过来。别的小院里有其他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想要串门子,也都被初夏姐姐以闭关清修为由推掉了。只是有一天,宋侧妃娘娘带着喜夫人来过,非要见小姐,初夏姐姐怎么都拦不住她,好在承大爷和碧儿小姐及时出现,否则真要露陷了。”
“喜夫人?”宋研竹疑惑地望着陶墨言,陶墨言面色不郁回道:“那日我寻到小院,开了门不见你,却看到宋喜竹在里头。没过几日,九王爷便正式纳她为妾。他们姐妹二人共事一夫,倒也不失为佳话。”
这话自然是讥讽,陶墨言弯了嘴角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九王爷万万没想到那日他在这儿上演一出金屋藏娇的戏码,他家内院却起火……两个侧妃争斗,一个害得另外一个难产死了,一尸两命。便是他的左膀右臂,那一夜也失了好几个……不着急,咱们一步步来,他加诸在你身上的所有,我都会百倍千倍还给她!”
“包侧妃死了?”宋研竹默了默,道:“这大约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吧?我只怕他恼羞成怒……方才那小沙弥说你受了重伤,又是怎么回事?”
陶墨言讥讽笑道:“太子命我全力剿匪,九王便暗地里派了人监视我,许还想置我于死地,那一回上山剿匪,他派人偷袭于我,我将计就计佯装重伤,暗地里金蝉脱壳,领着人上了末州。或许直至今日,他都未必知道末州周家庄那帮人已经没了。”
“我就怕狗急了跳墙,会……”那大逆不道的两个字宋研竹不敢说出口。
“不怕。”陶墨言搂住她,压低了声音道:“最怕他不跳。他的左膀右臂都被砍断了,如今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若敢跳,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他的第一个孩子……”陶墨言附在她耳边,用只有宋研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原该是将来的皇帝。”
宋研竹惊骇地双眼圆睁,陶墨言摸摸她的头道:“事随时变,人定胜天。眼下咱们该想的,是回府后该怎么养好你的身子,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小姐有喜啦!”初夏和平宝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宋研竹的肚子大了不少,欢喜地跳起来,宋研竹点头道:“大夫说四个月了!”
“咱们有小少爷了!”平宝儿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高兴地合不拢嘴,四处踱着步子,宋研竹瞧着头晕,赶忙道:“你可别晃了,咱们赶紧拾掇拾掇回府去。离家两个月了,我真是想死了家里的床和枕头!”
“对对对!”平宝儿赶忙去卸了装束,三个姑娘各自换了身装束,陶墨言这才领着三人出了门。
门口的小沙弥不知等了多久,见宋研竹出来,忙上前道:“夫人清修七七四十九日,今日出关,果真神清气爽,红光满面。”
宋研竹会意,笑道:“这些日子多谢小师傅照顾。”使了个眼色,初夏忙送上一小袋银锞子,柔声道:“这是将军和夫人添的香油钱。”
小沙弥笑着弯身行佛礼,“阿弥陀佛”四个字没说完,抬起的头没抬起又给弯下去,对着宋研竹身后唤了声:“小僧见过王爷!”
宋研竹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僵着脖子转身,只见不远处的杏花树下站着三个人,朱起镇的脸上不动声色,可是一双眼睛却满是惊诧和蕴怒,待她转身,他越发怔在原地。宋欢竹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在她的身上戳出个洞来,而宋喜竹却是震惊地站在二人身后,弓着背,有些畏惧的模样。
“真是冤家路窄。”陶墨言不动声色地对宋研竹道,宋研竹见他要上前,赶忙拦着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陶墨言拍拍她的手安抚着,上前两步,落落大方地行礼:“参见九王爷。”
“陶将军的伤都已大好了?”朱起镇云淡风轻问道,眼睛却是落在宋研竹身上,神色变幻莫测,最终却是换做一句不咸不淡的疑问:“这位是?”
宋欢竹迎上来,亲昵地挽起宋研竹的手,笑语嫣然道:“王爷,这就是我从前时常同你提起的那位蕙质兰心的二妹妹,说起来也真是不巧,您几次都与她擦肩而过,到了今日才算是见着了。
“原来是陶大奶奶?”朱起镇轻轻笑着,眉头微不可见轻蹙着,言语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久仰大名。”
“见过王爷,见过宋侧妃娘娘。”越过二人,带了笑,遥遥对宋喜竹福了福,“恭喜喜夫人。”
宋喜竹怔了怔,抬头看她,眼里带上几分怨毒,默默低下头。
宋欢竹依旧笑靥如花,关切道:“你这没良心的,那日听闻你意外身亡,我辗转反侧了好几日,吃不下睡不着,每每想起咱们从前的日子便觉难过。后来你死里逃生,奇迹生还,我还等着见你一面,听你说说这事儿,没想到你见也不见,便入了镇国寺,说要闭关了七七四十九日潜心求佛还愿。这几次寻你你都避而不见,今儿去是无心插柳见着了……原本担心你身子娇弱受不得寺中的请苦日子,看来却是多余。”
宋研竹笑道:“那段时日我想起来也像是在噩梦里走了一遭,如今更不愿多想。好在佛祖保佑让我渡过难关,只求往后一切顺遂。”
“噩梦?”一直沉默的朱起镇忽而发声,似笑非笑道:“风过留痕,雁过留声,陶大奶奶做了一场噩梦,不知记住了什么?”
“既是噩梦,醒了也就醒了,记它何用。”宋研竹淡淡回着。空气中的杀意骤然凝结,她下意识护着肚子退后一步,抬了眼,只见宋欢竹诧异地望着她的肚子,眼神在朱起镇和陶墨言之间逡巡,脸上的笑遮不住内心的惊慌,问道:“你有喜了?”
音未落,朱起镇脸上闪过一丝煞气和不甘,眼睛直直落在宋研竹的肚子上,宋研竹心倏然扑通扑通跳起来,佯装不适地扶额,轻唤了一声“夫君”,陶墨言急急上前扶住她,道:“内人身子不适,想早些回府休息,先行告辞。”
说完侧身告别,走了两步,忽而听见身后朱起镇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宋研竹”,陶墨言和宋研竹均顿了一顿,一阵风吹过,二人只当没听见,出门上了马车急急往京师奔去。
这一厢,宋欢竹仍旧惊诧不已,失声问道:“王爷,她肚子里的孩子……”
音未落,宋欢竹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只见朱起镇恶狠狠地望着她,满目通红,在一瞬间,宋欢竹几乎以为他要提刀杀了自己,宋喜竹战战兢兢地站在宋欢竹身后,轻声道:“王爷,这是镇国寺。”
朱起镇嘴角一弯,脸上杀意渐渐消退,最终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两姐妹。宋欢竹的那张脸已经寡淡得地像是没了五官一般,激不起他一点点怜惜和爱意。
他掐住她的下巴,轻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你弄死的那个,便是本王唯一的孩子。”
宋欢竹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王爷,您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你放心,”朱起镇直起身子,“只要本王一日为王,你就还是我的宋侧妃。笑一笑,别让旁人看出来。”他咧嘴拍拍宋欢竹的脸,眼神里一点点淡漠下去,起身离开。
宋欢竹身子一软,直至朱起镇走远,她攀着宋喜竹的腿,终于“嘤嘤嘤”哭出声来。
从镇国寺回京师,途中必经之地乃是一处竹林,陶墨言原本疾行向前,至竹林前,忽而勒住缰绳,对宋研竹道:“小心,有诈!”
风吹竹林,空气中血腥气未退,马儿焦灼不安地踏步,不肯上前。周围异常安静,隐隐透着一股杀意。陶墨言带着众人小心翼翼前行,将将走了两步路,只见竹林的空地上躺着三四个人,均已断了气。
竹林飒飒作响,身后忽而传来脚步声,陶墨言沉声喝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