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戎不由暗暗骂道:”妈的,打个架都来阴的!我是处处照着他的脸打,他倒好,全伤我看不见的地方,若是叫旁人看见,定要说我欺负一个伤患!”
一壁想着,一壁咧着嘴揉揉自己的腰。想起那日宋研竹半蹲在地上的样子,赵戎心里头的气便一丛一丛拱上来。打得满地狼藉却也不能泄了他心头的愤懑,他随脚一踢,只见一个画轴咕噜噜滚开来,隐约露出其中一角。
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绿意盎然里带着处处生机,一个穿着藕粉色衫裙嘴边带着得意的笑容,恣意地站着,眉目生动,跃然纸上,像是下一刻就会从画里冲出来,笑完了眼睛叫他:“六哥,好久不见。”
“这是……”赵戎怔了一怔,陶墨言却是快速地走过来,弯下腰去,将那副画卷好,握在手上。
“碧儿,你先出去!”陶墨言沉声道,陶碧儿迟疑道:“可是……”
“出去!”陶墨言眼风一扫,陶碧儿二话不说,飞一般走出门外,见了陶壶,不由抚着胸道:“大哥好可怕!”
自从他从苏州回来,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比起从前,更加刻板,更加严苛,更加不苟言笑。爹娘问了几回,他为何受伤,他却是只字不提,便是他身边的小厮,也是守口如瓶。
恰如这一回,她不由低声问陶壶:“大哥这是怎么了?”
“额……”陶壶习惯性望天状,陶碧儿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猜也能猜到。”
这世界上,能牵动她大哥情绪的人,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话本子上说:情之一物,教人生,教人死,教人愁肠百结,教人疑惑万端,明明无踪可寻,却又偏偏让人……心甘如怡。这么神奇的东西,偏生她看不透。
她有些纠结地拽拽陶壶的手,道:“上回我从大哥那偷回了几本话本子,都看完了,明儿你帮我再偷几本出来!”
陶壶:“……”
屋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陶碧儿将脸贴到床上,只看见赵戎的背影,她吐了吐舌头,叹了口长气。
那一厢,赵戎心里也是千头万绪。他一向粗枝大叶,可是方才画面上的人他却认出来了。定定心,才发现拳脚无眼,二人打碎了一地的东西,可是陶墨言的书案却是始终安好,上头搁置着未干的毛笔,隐约可见铺设着的宣纸上画着什么。
心头一动,他便要走过去,陶墨言还要再拦却也赶不上他的脚程,一张画完完整整落在赵戎的跟前——
红纱罗帐、绣被锦褥,处处透着喜庆的拔步床眼沿,坐着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红盖头堪堪挑起一半,只见女子眉目灵动温婉,怯生生的抬起眼,嘴边挂着羞涩的笑意……便是透过画面,也能感受到她的含羞待放。
这分明是个新嫁娘,可偏生那个新嫁娘的脸,是宋研竹的。
“你……”赵戎竟不知如何开口。
据他有限的了解,宋研竹这辈子都不曾穿过凤冠霞帔。
对一个人有多深的执念,才能不用看她,便能一笔一划描摹出她的样子,并且分毫不差?
既然有这样深的执念,为什么非要伤害她?
墨言要上前抢画,他二话不说,抬起拳头重重打在陶墨元下颌。这一拳下去不轻,陶墨言只觉得脸半边没了知觉,嘴里瞬间涌上一股血腥味。
耳边嗡嗡嗡响,赵戎的嘴在他的跟前一翕一合,嗡嗡声过后,陶墨言终于听清赵戎的话:“我要娶研儿。”
陶墨言吐了口唾沫,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嘴张了又合,一句虚情假意的“恭喜”竟说不出口。
“那天你走后,她哭着蹲在路边,我便说了,谁若欺负她,我便打死他。今天这几拳,就当是我替她讨回来的。”赵戎咧了嘴,只觉得脸上疼得要命,拍拍陶墨言的肩膀,道:“方才你打我也打得不轻,就当我已经还给你了,咱们两清。还有这一地的狼藉……就当你送兄弟我的贺礼……反正我成亲当日决计不会请你,这些东西,就当你提前送我了。兄弟在此,提前谢过。”
利落地甩甩手,走了两步,肩膀上却是被陶墨言扯住了,赵戎抬了眼,就听陶墨言轻声道:“待她……好一些!”
赵戎心里头压抑了许久的火终于被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他抓住他的肩膀,利落的一个过肩摔将陶墨言摔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他两拳,提声问道:“你这到底算什么?”
明明就是在意,却要假装不在意,明明就是喜欢的要死,偏偏躲在这个屋子里怨天尤命!
“陶墨言,你是陶墨言,不是陶墨迹!磨磨叽叽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若是喜欢,你就去争,大不了咱们明刀明枪战一场,不论她选了谁,老子都服气!”
这他娘的到底算什么。他喜欢她,她喜欢他,剩下他一个,活脱脱不是他,而是它——一个畜生!
赵戎心里头骂了无数句脏话,甚至很想将陶墨言的脑子挖开,看看那里头到底有多少弯弯道道:喜欢就去争取,不喜欢就放弃。喜欢,可是不能争取——这个答案太难,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好好好,你就躲在屋子里长蘑菇吧!你不能护着他,我能!你不能娶她,我能!你不想对她好,我能!待我和她的儿子满月,我再请你喝喜酒!”
陶墨言这样深情厚谊,他打他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这到底算什么!
赵戎啐了一口,直直往前走,一回头,便见陶墨言艰难地站起来,右脚一跛一跛地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地上的画,竟是说不出的狼狈的落魄。
赵戎只当看不见,闭上眼狠心道:“你既对她无情无义,便将护在她身边的那几个人撤回来。一路跟在我们身边,我也觉得腻歪——她终归会是我的妻子,若是你的人再在她的身边探头探脑,就别怨我教人打断了他们的双腿送回来!”
说着话,直直往外走,只见院子里立着一颗高大的银杏树,赵戎心里头乱成麻,一提手,狠狠捶了树干一拳,半晌,龇牙皱眉地收回拳头,懊悔道:“他娘的,真的好疼。”
陶墨言抬手一抹,有些无力的坐在屋子里,这满地狼藉,他一点都不心疼,只是那幅画,因着落了地,沾了灰,一块污渍打眼的很,偏生怎么都搽不干净。
他伸手抹了一会只得作罢,定睛望着画面上的人,明媚善睐,靥辅承权……
那是她上一世嫁给他时的模样,俏生生的一个小人儿,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当时她的样子。
她死后,他也一心求死,哪知老天爷不收他,他到底还是熬了过来。一睁开眼,娘就在他眼前,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多岁,他连死都不能了,日日夜夜熬着自己。宋研竹死的那年,他在院子里种下一颗银杏树,一年一年数着时日,直至父母老去,院子里的树也亭亭如盖。
那一年,他坐在树下虔诚祈祷:若老天有眼,便让一切重新来过。这一次,他愿意倾他之命,换她一世安生。当时只听电闪雷鸣……一睁眼,他已经成了现在的陶墨言。
当年一次又一次的描摹记忆中宋研竹的模样,如今画来还是得心应手,可是,他的新娘却要同别人长相厮守,同别人生儿育女,喊别人……相公?
“一个瘸子,哪里配得上她?”陶墨言不由自嘲,摸摸自己的右腿,竟恨自己想起一切:若是不想起前一世来,或许便没有这诸多歉疚,或许就能无知无畏地追在宋研竹身后,直到她再次成为她的妻子,接受她毫无保留的原谅……
眼前的东西渐渐变得模糊,他不由张开手掌在自己的跟前晃,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影子。
心一点点沉下去,无边无际。
谁都不知道,自那日醒来,他便觉得不对劲。偶尔一晃眼,便觉眼前蒙了一层雾。
“一个瘸子,加上一个瞎子……”
何曾不想争取,可是天也罚他,耳聪目明时忘了一切,想起一切时,腿瘸眼瞎。
不定到了哪天,画面上的人他都看不清楚,只能凭借回忆过下去。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陶墨言一抬头,就见陶杯战战兢兢地站在跟前,轻声道:“爷,赵六爷像是发现我们了……”
“往后不用再跟着了。”陶墨言轻声道。
“哦。”陶杯站着不动,低声道:“爷,苏州传回消息,说是荣正已经被人打死在牢里了。”
陶墨言眉眼不抬,低低“嗯”了一声。
花想容一百多条人命,一个花想容,哪里够抵?他让周子安放出消息,只说荣正是祸首之一,多了去的黑白两道人士想弄死他。虽然他原本就是恶贯满盈,早晚都是个死,可是若是经过层层盘查,时间太长。一想到荣正的一双脏手把曾经敷在她的身上,他恨不得立刻弄死他。
没有耐性等,索性让他早死早超生,只当他日行一善,提早送这个祸害去渡劫吧。
陶墨言神色一沉,陶杯不知为何背后一阵发毛,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您让咱们寻的那个吴姨娘已经找到了,现下人就在建州,咱们是送去赵府,还是如何?”
“还有福子,却是棘手,她在夫人身边多年一直老实本分,寻不着半点错处,若是要发卖,总要找个借口,否则夫人问起来,不好回答。”
陶墨言神色一凛,陶杯不知怎么,后背升起一阵凉意,忙道:“她家中有三个兄弟全是赌鬼,老子娘不顶事,一家人全靠她工钱过活……若当真手脚干净怕也没有,只是要费些功夫查。”
“查到之后该如何办,你们自己看吧。”他低声说着,眼皮子一搭,想起前一世看着老实本分还有些木讷的丫头跪在他跟前,一下又一下抽着自己的嘴巴,“少爷,您就饶过奴婢吧,奴婢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没法子才跟了表小姐,这些都是表小姐逼奴婢做的……”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该算的帐,也该再清一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