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冷酷地吹着。这里冬天，下了很厚的雪，县里指示各地抽调人力去修汪家水库。汪家水库至今仍是县里较大的水库之一。在那样一个饥饿的年代，曹畈村抽调了三十名民工，在西北风呼叫着的一个早晨，到镇上集合了。我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就跑到镇里里去看热闹。看到镇里的院子已经挤满了，各村来的民工都带着工具站在寒风里。还有红旗在风中猎猎飘动着，发出哗哗啦啦的雄壮的声音。院子的中央搭起来一个台子，算是主席台了。上边还挂着一幅大标语，红纸黑字亮人眼目。天阴沉沉的，仿佛要飘雪的样子，我感觉有些冷，便想回去了。刚刚要走，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一看，原来是邻居福妈，以前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曾经住在一个祠堂，都是亲戚，后来分家立户了。
福妈笑道：“你别走，一会儿我给你吃的。”
我高兴地问：“吃什么啊?”
福妈笑道：“一会儿就晓得了。”
人群一阵躁动，有人高喊道：“来了，来了！”
我回头一看，见有几辆轿车开进了石城镇大院。瘦干干的镇里龙书记跟县里的几个领导下了车，就上了主席台。镇里的干部们就忙着朝会场喊话：“大家静一静，县里王书记来看望我们来了。”
天上飘起了细雪，我抬头看去，就觉得天上要是下馒头该多好啊。这时，王书记就上了台子，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他眼前是数千名面呈菜色的村民。小风呼呼地刮着，雪花在人们头顶上落着。
王书记高声喊着：“同志们，上级号召我们去修王家水库。我们一定不能让上级失望。”
人群一片寂静，谁也不说话，王书记的声音在满天的飞雪里像冻石一样硬梆梆的，仿佛砸在饥饿人群的心头上。开罢了誓师大会，各村出征的劳力到镇里的食堂领取菜饼子，每人两个，还有一碗豌豆叶菜汤，然后就出发。
我那年五岁，家人没有人照顾我，我爹只好带着我去工地。我的邻居福妈带着我去领了两个菜饼子，把菜饼子塞给了我，她喝了那碗热汤。她笑着对我说：“我得走些日子哩。你就跟着二爷吧。”
二爷就是我爹，我爹在幺房中排行老二，自然辈分高。他们都叫我爹“二爷”。
我只顾狼吞虎咽着那两个菜饼子，一边吃一边乱点着头，竟没有细细看看福妈。我把最后一口菜饼子吞进肚里，跑出院子，就听到一片敲锣打鼓的声响。
只见黄土道上，漫天飞雪，民工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民工到处寻找地方住下来，工地附近有个穿山洞，曹畈村的民工全部住在那里。
由于工地上经常放炮，还经常有人被炸飞的石头砸伤砸死，还有工地上点炸药的时候，常常炸死人。为了安全，我爹把我送到一户远离工地的农家里。
这户人家房子很大，村里安排了一个老师带着五六个小孩子玩。老师会写毛笔字，会吹笛子，除了左腿有伤，不能下地劳动外，在村里还算个文化人，那个时候没有幼儿园，老师带的班叫“红儿班”。
有一天，工地上又出了事情，村里的团支部书记，眼睛高度近视，非常爱抽烟，在清点雷管数量的时候，烟瘾来了，吸烟的时候，烟灰不慎掉进一盒雷管中，引起雷管爆炸了，引爆了他周围的一堆雷管，他被雷管爆炸撕得粉粹。爆炸的地方血淋淋的，工地上在山顶上，没有一个人敢去寻找他的身体残骸，离爆炸的地方二十多米的地方，是悬崖峭壁，山谷有条小河，树木丛生，从何处找起？
听说，唯独没有看到我爹。队长火了，把在场的每个人痛骂了一顿：“都跟老子去找，找不回来，今天一天不想吃饭！”
龙书记赶来了，死者是他的亲舅子，他蹲在那滩血迹面前痛哭起来。
大家都这样站着，谁也不想挪步去寻找。队长在咆哮，龙书记仍在哭泣。突然，只见我爹满脸血迹，扛着一条血淋淋的腿，从崖下爬上来，吓得众人连连后退，龙书记当场就晕倒了。
那条腿就是村团支部书记的，还能看见骨头。
我那天也跑去看热闹，看见爹一脸血迹，看见他肩上扛了一个人，放下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腿，还有那白森森的骨头……
掩埋死者是队长亲自去的。我爹要去，被龙书记拦住了，龙书记说：“谢谢你，你先去歇一歇吧！”
这一天，在事故现场的很多人没有去吃饭，血淋淋的场面让人吃不下饭。我很高兴地跑到食堂，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胀的脸裤腰带都断了。
我看见队长也吃了饭。听说他到工地吐了，连黄疸都吐出来了。
第三天上午上工的时候，听说队长犯了羊角风，他从工地附近一家农户的房子里木质的长条凳上跳起来，咚咚的踏着腐朽的木板，跳下了木楼，钻进了附近穿山洞，消失在洞穴。村里所有的人目瞪口呆，沉默了片刻之后，跟着龙书记跑到穿山洞，所有人都弯腰看着穿山洞，一个不知道到底有多深的山洞。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穿山洞的深处——里面黑幽幽的，至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闻讯而来的人们纷纷议论。
队长就失踪在那个穿山洞。
穿山洞的原始和朴实就像是天然挥成一般，却总是在隐隐地透露着某种岁月的神秘和坎坷。不久，这个避风寒的山洞给这些民工带来了一时的惊喜和毕生的恐惧。村里的福妈、富妈和张妈在工地给民工做饭。
等民工们吃完午饭，福妈喊道：“没有水了。”
“我去找水！”我的父亲喊道，于是，他领着二头、启义去洞中找水。
他们找到一个支洞，便迷路了。在一阵乱窜之后，他们恐慌又绝望。饥饿和劳累困扰着他们，他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我父亲梦见了他爹长根，长根没有说话，一直拉着他，走到穿山洞里。在洞里的极隐蔽的小洞，长根掏出一个黑匣子说，这里面有明朝的摇钱树，万不要打开它，也千万不要向任何人说起，否则灾祸无穷。刚说完，一群日本兵就来了，长根把鬼子兵引入一片火海便不见了踪迹。我爹一觉醒来，赶紧摇醒二头、启义，在洞中寻找。
可是，饿昏了的我爹居然在深深的支洞里迷路了！破烂的棺材，散乱的尸骨，漆黑、憋闷……随之而来的恐惧……明明启义刚刚还在他前面几步远，可不到一分钟，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更糟糕的是，我爹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跟踪他……借着微弱的火把光线，他发现身边那个尸体的眼睛眨了一下，一只缠着尸布的手从后面伸了过来……回忆他爹所指的方向，在洞壁一侧的支洞里发现了一个铁匣子。恰在此时，福妈领着富妈打着火把寻来了。我爹不信邪，不顾福妈的劝阻，砸开匣子。匣子里用布包裹了一棵摇钱树，树叶上有许多野人的标记。我爹重新把摇钱树装进匣子，从福妈手中夺过火把，把匣子扔进支洞。众人大惊失色，但为时以晚。
走出洞口，我父亲说：“为了我们的家人和整个村子，千万不要对外人说起黑匣子的事情。否则，大祸临头。”
第二天黄昏，残阳如血，工地上的极度疲乏的民工正在吃晚饭。“轰”、“轰”地几声巨响，工地上的民工感到地面震动了一下，只见穿山洞附近小支洞存放的火药库升起了蘑菇云，一个黑点在蘑菇云中画了一道弧线。
“二头完了！”刚才还在火药库一旁看守和工友开玩笑的二头，被炸成一团肉浆飞上了天。蘑菇云消失后，炸药库所在的山体被削掉了一半。一百多名公安人员火速赶赴现场，案情也及时上报到省公安厅，爆炸声惊动了省市的有关领导，整个工地被公安人员戒严了。当时，老王在派出所当特派员，他被任命为专案组长，他将办案人员分成现场勘查、调查访问及重点查证组展开调查，清查该地区所有的旅馆，并设立五道关口进行堵截。爆炸现场，一片凄惨。离爆炸现场五百多米远的其两间瓦屋被炸了几个大洞，屋内瓦砾横飞，现场一片狼藉。三十多岁刘光头及老婆、儿子海娃全部被炸身亡。警方在艰苦的调查访问中，发现了一个神秘人物。刘光头妹夫赵牛子来过之外，没有他人来访。警方十分重视这个可疑的线索，迅速赶到赵牛子家，将熟睡中的赵牛子抓起提审。经过突审，百般抵赖的赵牛子在大量的物证面前低下头来，对所有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原来，赵牛子与刘光头之妹结婚生子后，怀疑老婆有作风问题，便经常与老婆发生争吵，两人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长期打骂。不堪打骂的老婆离家出走，一直未归。赵牛子多次到娘家寻人，没有结果，怀疑是大舅刘光头夫妻从中作怪，随即一直怀恨在心，久恨顿生恶念，伺机报复。他私藏工地上开山炸石后剩下的炸药在家制作了炸药包，黄昏时分窜至刘光头家，将炸药包放置在刘光头夫妻卧室外的墙边，用随身携带的火柴点燃炸药包引爆后，逃离现场。没想到这一声爆炸声，引发了炸药库的大爆炸。有关爆破专家感到蹊跷，刘光头家离炸药库这么远的距离，怎么会引爆炸药库？会不会有人趁机作案？谁有作案时间和动机呢？难道是巧合？谁也无法解开这个谜底。爆炸案破获不久，水库工地上就召开了公判大会，水库两侧的山坡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死刑犯赵牛子一顿饱餐后，被押到大会主席台，当主持人宣布：“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时候，
赵牛子马上被拖上车，到穿山洞口执行枪决。行刑车在前面跑，人群在后面潮水般的飞速流动，几万人都朝穿山洞涌去。
只听见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响。听人说，“赵牛子的明蛮长！”两声枪响后，赵牛子跳了起来，躲过了子弹。一个新行刑人员捅了他一刺刀，他还在地上翻滚，接着又被刺刀捅了几下，才停止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