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扰他这么多年，费尽了功夫才将那些属于纪昆的记忆压制，现在想起，还是让人恶心得想吐。
明明是他的身体，却住了两个人。
邵且最终点燃了烟，望着海马爹爹暗黑的脸色，轻笑了一声，重新拉上邵栗的手便要往洞穴中去。
莫月白四人经过快速而简单的检查，已被人抬上担架，先一步送往洞穴出口。林有木给他注射了一声药剂，不多做停留，跟随者医疗人员一起返回。这里交给邵且就好。
“就这么走了？”海马爹爹发问，“走得出去吗？”
“走不走得出去，得看谁走。”邵且语音落下，包围圈立即缩小，将海马爹爹和阿困围堵在枪口之下，他若移动一步，瞬间就会被子弹穿透，成为一个马蜂窝。
海马爹爹死不死对邵且来说一点也不重要，纵使浑身本事，通天下地，不过还是肉身凡胎，在现代武器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从他成功压制纪昆的意识和记忆开始，就注定了他比纪昆强。
“邵栗女娃？”海马爹爹笑着叫她。
笑声如同鬼魅，一下将邵栗的步子定住，让她反应过来自己现下的处境，她不能就这样回去。
“哥，”她低声问邵且：“楠楠不见了，你不担心吗？”
邵且一下停住，转过身来望着她，脸上冷漠的表情让邵栗感到陌生和害怕。
“这就是你几次三番将楠楠送到我手中的理由？你知道我会进到古寨，所以将楠楠一并送来？如果阿唯能找到钥匙，就治好她，如果找不到，就让她死在这里？这就是你的打算？”
“哥，我要留下来。”
邵栗的神情坚定而果决，不容许邵且有任何反驳，她的目光落在邵且脸上，出乎意料的烫人。
邵且的手越抓越紧，薄唇微启，吐出更加坚决的几个字：“想都别想！跟我回去！”
邵栗忽然有些慌，眼前的邵且是她从未见过的邵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说服他，放自己走。
“哥，我求你，别带我回去。”她拼命往后退，手却被邵且死死拽住，动不得分毫，“我这个样子，回去要怎么活？”
她快速解下自己手上的绷带，露出自己往外冒出血色尸油的伤口，嘴张了又闭，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她体内全是这种黏糊糊的东西，如何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再过不久，她会开始散发恶臭，就像刘文昊那样，拼命用香水遮盖熏人的尸臭，最终还是被人发现。没有源源不断的补充小尸蚕，最后变成一副干壳，那么难看，那么丑。
她几乎是在乞求，只有留下来，才有可能伺机杀了海马爹爹，让尸蚕这种东西永久消失于世。
“你觉得我养不了你？”邵且冷声道：“就算你变成一具尸体，我也能将你冰封一百年，变成活死人算得了什么？”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邵栗呆呆愣住，不可思议的望着邵且。他究竟在胡说什么！
“我说......你如此强人所难，可曾把别人的想法放在心上？”海马爹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阿困应声而动，猛然俯冲向前，机枪随着他运动的轨迹而动，枪声不绝于耳。
邵栗心里大惊，这样扫射，邵且一定会中弹！
她使出浑身力气，将邵且推倒在地，自己的背上中了好几枪。子弹从她的身体穿过，她却只是皱了皱眉，感觉背部轻微疼痛。
呼啸着穿过身体的子弹甚至没能让她身形晃动，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又望了望胸前的空洞，目光最终落在了邵且身上。
她尚未用全力，邵且已然被推倒在几米开外。她努力扯出一丝笑容，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难堪。
是啊，她已经是怪物了，力气极大，若非将体内尸蚕全部剖出，否则不会死。几颗子弹能奈她何？除非整个肉身被打烂，她的下半生，竟然要交给那些绿色蠕虫。
她努力笑着，却笑得很尴尬。
机枪火力全部集中在快速移动的阿困身上，海马爹爹趁机钻入枪林弹雨，一把拉住邵栗，猛然起跳，将她带到石壁上。
阿困完成自己的任务，紧随其后，一瘸一拐的跟随着海马爹爹的脚步。
他受了很重的伤，散弹一样横飞的子弹将他的身体打出一堆小孔，尸油从那些空洞里冒出来，流了一地。他却扔在傻笑，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邵且望着往溶洞另一端逃窜的海马爹爹，额头青筋四起，心里堵着一口气无处发泄。
“把她追回来！”他竭力吼道。
邵栗被海马爹爹揽在怀中，快速在洞壁上穿行。阿困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从石壁上落下去，砸出一地的尸油和尸蚕，又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的跟着他们的脚步。
她怔怔的看着阿困，问道：“他会死吗？”
海马爹爹回头望一眼阿困，道：“不会，还没到死的地步。”
“你要救他？”
“嗯。”
“为什么？阿困只是你的一条狗不是吗？”
海马爹爹没有作答，许久才道：“那也要看是什么狗......”
顿了顿又道：“阿困是这副身躯的曾孙。”
就算只是为了报答这副身躯的献身，他也不会让阿困这样平白的死去。
邵栗沉默了一会儿，试探性的问他：“楠楠呢？你......把她放到哪儿去了？”
“她走了。”海马爹爹语气平淡，仿若叙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走了是指......”邵栗感到疑惑。
海马爹爹笑了笑，“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你的条件？她走了，纪易安抛下你们独自走了，她没打算让你们活着出去。”
“你什么意思......”邵栗满心疑惑，楠楠想要杀了他们？
“字面意思。别把纪易安当好人，你哥哥是对的，他拥有纪昆的记忆，他知道纪易安是个多么恐怖的存在。所以他要抹杀她，我想......纪易安会出现在古寨里，是她自己的安排，毕竟只有在这里，她的手段才能实现。”海马爹爹见着邵栗满目惊疑，拿手敲了敲她的头，迫使她回过神来。
“我怎么觉得......这是两个故事。”
两个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纪昆和纪易安经历的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件事，同一件事还有两个说法吗？
“纪易安善蛊人心，你大概被骗了。”海马爹爹笑道：“你似乎忘了，整个温泉水底的死尸都听她调遣，就连那个假冒的纪易安，也应了她的召。她不过演了一场戏，竟将你们所有人骗得团团转，返回温泉救她。”
海马爹爹跳跃速度极快，很快望见了与温泉水相连的尽头，他把邵栗放下来，等待了几分钟，待阿困跌跌撞撞的追上来，他拉着邵栗跳入水中，从地下的洞穴游到了温泉。
阿困入了温水，尸油溢出得更多，融化的尸油浮在水面，亮锃锃的一层。
海马爹爹把阿困安置在水温较凉的水底，问邵栗讨了绷带将他的手脚缚住，虚弱的阿困一动不动的待在水底，绿色的眼珠慢慢落出来。
那两只虫子死了，尸体漂浮在书中，徒留阿困脸上两个空洞洞的眼窝。
邵栗冒出水面，不解的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救他。”海马爹爹的回答简洁明了，将阿困沉入水底，提供体内尸蚕舒适的生长环境，避免离体，保存阿困的生命。
邵栗愣愣的望着海马爹爹，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所有的事都是假的，人也是假的。纪昆不是坏人，纪易安不是善类。
她的身体在水中沉沉浮浮，心里总觉得有一丝异样，水里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还未等她想清楚，海马爹爹已经开口：“死尸不见了，纪易安的战役，约摸已经开始了。”
邵栗心底大惊，忙低头望去，水里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哪里还有影子！
“你是说......”她慌忙开口，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猜想。
“她不是很想做楠楠吗？”海马爹爹爬上耳室，浸了水的烟杆在地上敲了敲，道：“杀了知晓她是纪易安的你们，只剩一个阻碍了。”
楠楠的目标是......邵且？！
“你不用担心，”他道：“她还在试探。”
如果邵且不计前嫌，让她以楠楠的身份活下去，纪易安便不会动手。一切看邵且的抉择。
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们一定会遭到伏击。
“你不拦着她？”邵栗急道。
“拦着她？”海马爹爹感到好笑，“你也说了，我控制不了她，又如何拦住她？”
末了又道：“你不必着急，他始终是那孩子的父亲，纪易安不会对他下狠手。而且，你就算赶去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撕破那层窗户纸，让谁也下不了台。”
邵栗若是去了，便是坐实了楠楠想让他们死在洞穴之中，并且派遣死尸埋伏。纪易安的退路被堵截，这场仗不打也得打。最好的方法就是等，等邵且的选择。
邵栗爬上岸，浑身湿漉漉的坐在地上，与海马爹爹离得不远不近，刚好可以看清海马爹爹脸上的神态。
想清楚这个道理，邵栗静了下来，不提前去援助，只愣愣的望着海马爹爹的眉眼。
海马爹爹这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十分奇异，老态龙钟的脸上却是年轻人才有的神态，眉眼间英气十足，十分违和。他顶着这张脸活了几百年，不知是何滋味。
过了许久，邵栗开口道：“海马爹爹，你可以告诉我一些关于活死人的事吗？或者关于纪易安，关于古寨，什么都可以。我觉得......我一直被蒙蔽。”
被那些真的假象蒙蔽，如今回想起来，发觉先前所知竟然可能全是错的。
“你不怕我也骗你？”
邵栗笑了笑，“骗不骗的，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想知道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不是道听途说，就算是一个完整的假故事，也比几种说法不一的碎片凑在一起好得多。”
海马爹爹抬眼觑了她一眼，倒无什么避讳。事到如今，将关于古寨和纪易安的事和盘托出，也并无不妥。横竖邵栗已经是个活死人，不，应该说是正在变作活死人的活人。
“我说的或许不够真实，我沉睡了很久，死后到复活，这期间的事我并不清楚，同样也是道听途说。”海马爹爹拿着烟杆在地上敲了几下，眼睛望向漆黑的远处，在那些沉浮在水中的绿色光点上停留，喃喃道：“我父亲与朱重八曾是红巾军中的一对结拜兄弟，二人一起抗元。后来的结局你应该知道，朱重八当了皇帝。
实际上，父亲和他的功劳相当，可父亲自知不是能呼啸乾坤的料，于是把帝位拱手让给结拜的兄弟，没有任何一丝不甘和反叛，皇帝很高兴，封了父亲做大将军，同时封了他世袭的外姓王爷。
无限风光，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父亲看得很明白，伴君如伴虎，尤其自己的兄弟心胸如何，更是了然。他早早料想到了昔日浴血手足会有怎样的下场，一边请辞，一边与皇帝周旋。
大概那时候皇帝还未想到那么多，竟然同意父亲带着合家上下十几口，领着大军驻扎云南府边境之地。过了没几年，他大概察觉到自己的做法有多么愚蠢，频频派人试探父亲是否有造反之意。也正是在那个时候，阿姊不知从何处发现寄宿在尸体内的绿色蠕虫。
纪易安是个很聪明，也很叛逆的人，她适合这片蛮夷的土地。别的官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学也不上，只晓三从四德，鸳鸯女红，阿姊却识得很多字，读了很多奇怪的书，做了很多奇怪的理。将军府大宅下的地洞，其实是父亲为逃跑做的准备，久而久之变成了纪易安的天地。
她在里面捣鼓一些瓶瓶罐罐，用了大量的琉璃瓶，甚至让铁匠订做了奇形怪状的刀。父亲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她又实在伶俐，深得父亲喜爱，便由着她去。直到父亲发现，她在地底......藏了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