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松被杜如烟拽进营房后还回不过神来。他完全没想到在小年夜这一天, 自己竟然能心想事成,看见林淡出现在眼前的一刹那, 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
“你们怎么来了?”他语气有些恍惚,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淡。
“我们想你了,怕你吃不饱穿不暖, 便带着东西来看你。”杜如烟指了指满地的箱笼,又指了指窗外正围坐在篝火边喝酒吃烤鸭的士兵,说道:“这些东西都是淡淡帮你准备的。别看我人情练达, 仿佛很会交际,但是对军营里的事却一窍不通, 原本只打算给你带一顿热饭过来, 还是淡淡提醒我, 才又购买了这么多东西去犒劳那些士兵。也是淡淡让我去找大殿下借几个侍卫, 我们才能顺利进来。”
杜如松低笑道:“幸亏你们先去找大殿下疏通了关系,否则就白来一趟。军营里守备森严,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出。前些日子大殿下也来探望过我,我的上峰最近对我很和气,你们放心吧。”
“那就好。大殿下今天还去咱家送年礼了, 又说大年夜那天和我一块儿去山上陪姨母过年。大殿下是个好人。”杜如烟把食盒打开, 笑道:“哥哥,快来吃饭,这是淡淡亲手做的。”
杜如松眼睛一亮, 立刻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炖菜, 喟叹道:“比我吃过的御膳还好吃!”
林淡正在清理箱笼里的东西, 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弯弯的。
“这道菜是怎么做的?”杜如松抓紧时机与她说话。
“就是按照顺序把食材和佐料一一投进瓦罐里炖,炖熟了就是这个味道。我天生就会做菜。”林淡认真补充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食材,她脑子里瞬间就会蹦出无数种做法,双手也会自然而然地拿起菜刀或颠勺,煎炸炖煮。这一句“天生就会做菜”,真的不是夸大其词。
“林姑娘如此聪慧,自是什么都会的。”杜如松笑得越发温柔,半点也没察觉自己对林淡有一种盲目的喜欢和信任,仿佛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好的。
林淡嘴角一翘,竟露出一抹罕见的、可爱的笑容。
杜如松呆了呆,直等妹妹在一旁假装咳嗽才低下头去,仓促地喝了几口汤,耳朵红彤彤的,似要滴血。
林淡还在整理东西,并未注意到他的异状。
杜如烟拿出几套衣服和几条被子说道:“哥哥,这些衣服是淡淡帮你做的,看着很薄,其实非常保暖,里面用蚕丝绵兜做了内衬,浣洗的时候你记得把内衬拆下来,莫要沾水。沾了水就变形了,不能保暖了。这几床被子也是淡淡做的,你自己留两条盖,剩余的拿去送给你的上峰。我原本没想到还要给你上峰送东西,是淡淡提醒我,我才带来的。你说淡淡是不是特别能干?”
杜如松想也不想就点头道:“林姑娘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姑娘。”
饶是林淡性子再淡,这会儿也被兄妹二人吹捧得有些飘飘然。
看见她眼睛微眯,唇角微扬的可爱模样,杜如松垂下头无声一笑,满心都是难以言喻的温柔。少顷,他又抬起头来,言道:“我先试穿一下衣服吧,有哪里不合身,林姑娘还能帮我改一下。”
“好,我带了工具。”林淡拍了拍腰间的荷包。作为一名合格的绣娘,她总是针线不离手。
杜如松把衣服拿到屏风后试穿,明明很合身,走出来后却让林淡帮他改大一点,“大了才好活动。”他如是说道。
林淡立刻掏出小剪子,把腰身、肩膀、腋下、手臂等处的线剪掉。做衣服的时候她预先留有放大的空间,只需拆掉其中几条折痕就行,并不需要做太多改动。
杜如松高举双手,侧过身子,让林淡围着自己打转,垂眸看向她时,目光说不出得深邃。她的动作很仔细,再微小的线头也会用针挑出来扯掉,又把稍微过大的地方重新缝合一下,看着她认真专注的表情,杜如松只觉得内心一片满足平静。
杜如烟冲哥哥挤眉弄眼,无声说道:“我家淡淡贤惠吧?”
杜如松抿嘴一笑,端的是温柔万千。
衣服改好后,杜如松便把两人送出军营,天色越来越暗,再不走就不安全了。回营时,得了他恩惠的士兵纷纷走过来向他道谢,又有几名百户、千户试图与他套近乎。曾经为难过他的军需官看见他调头就走,脸上全是惊恐的神色。
这就是大皇子来访的效果,也是权势的震慑力。没有身份、地位、权势,人活着便如蝼蚁。杜如松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但回到营房后,看见摆放在桌上,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炖菜,他冷硬的心瞬间便塌陷了一角。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靠近你、温暖你,为的不是你的权势、身份和地位,而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想要那样去做。
他三两口吃掉炖菜,洗了一个澡,换上看似轻薄、实则保暖的新衣,躺上床,把蓬松柔软的蚕丝被盖上,顿时长舒了一口气。胃是暖的,身体是暖的,连心也是暖的。明年,后年,一直到余生的尽头,他都想拥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夜,和那样一个温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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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大笔大笔的进项,林家过了一个十分热闹的新年。过完元宵节,杜如烟也从山上下来了,淡烟绣庄这才开始营业。然而半个月后,店里的生意却一落千丈,很少有人再来预订绣服和布料,原本频繁光顾淡烟绣庄的豪华马车,如今都停在对面的孟氏绣庄。
“淡淡,孟仲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批新式蜀锦,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像霓虹一般五彩斑斓、光韵流转,好看极了。如今虽然只有红色一种,却卖得很好,全临安府的贵妇、小姐都在抢购。”杜如烟忧心忡忡地道:“听说孟仲还在敦促旗下的织女早日研究出其他花色,待他做成了,咱们绣庄还怎么做生意?那种布料一匹就卖二百两银子,走得是高端路线,与我们的路线完全重合了,我们若是没有更好的布料,怕是很难与他竞争。你做的绣服虽然好看,但速度太慢,而他们那种布料无需绣制任何花样,买来直接就能做成漂亮的衣裳。久而久之,大家便都去光顾孟氏绣庄,咱们这边肯定会流失很多客户。”
林淡咬断一根丝线,抬起头来问道:“你说的新式蜀锦是不是那种名为凤凰火的布料?”
“对,正是。听说孟仲年前从蜀州挖来一批织女,经过好几个月的钻研才织成这种蜀锦,其余布商想要购买,他都不卖。蜀州那边也完全找不到类似的布料,是他独家生产的。有了这种蜀锦,他可以把持布料供应的渠道,以此挟持其余布商,然后把自家的蜀锦卖进皇宫里去,并连年独得皇商资格。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垄断浙省的织造市场,成为当地一霸。”杜如烟沉声道:“我们的绣庄在这种情况下最多还能存活两年。”
刺绣是个技术活,碍于人工,很难得到大规模的发展。但纺织不一样,只要织布机一动,就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布料,然后赚取大笔大笔的银子。谁若是发明了一种全新的、名贵的布料,瞬间就能挣得金山银山,有了金山银山,多少绣娘请不来?多少布商笼不断?
当淡烟绣庄还在慢慢发展时,孟氏绣庄已经大踏步向前了,待它规模足够庞大,转过身来便能把淡烟绣庄踩死。杜如烟越想越焦虑,脑袋竟有些隐隐作痛。
林淡却丝毫也不慌乱,走到窗边往下一看,恰好发现李佳蓉正从孟氏绣庄里走出来,身上穿着一条红如火焰的裙子,翻飞的裙摆被春日的阳光一照,竟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流光,十分璀璨夺目,却又极为柔和明媚。
“那就是凤凰火?真如凤凰浴火一般!”林淡毫不吝啬地赞叹。
“是呀,若非你与孟思有仇,我都想去买一匹!”杜如烟满脸沮丧。她不得不承认,只要是个女人,就抵挡不了这种布料的诱惑。它太美了!
李佳蓉似有所感,抬起头来与两人的视线碰了个正着,脸上立刻绽放一抹骄傲自负的笑容。她拉了拉孟思的衣袖,又指了指对面的窗户。孟思这才发现林淡和杜如烟,面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心如止水,眼里却闪过快意的光芒。待她把那本绣谱钻研透彻,林淡就再也无法成为困住她脚步的心魔。
“哼,得意什么!我就不信蜀州没有更好的布料。我这就让孙伯去蜀州寻找货源。”杜如烟冷哼一声。
林淡却盯着李佳蓉的衣服看了很久,眼里满是思索。二人收工后一起回家,边走边欣赏路上的美景。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落日沉入山坳,余晖遍洒天际,把层层叠叠的云朵染成瑰丽的金红色。
杜如烟喟叹道:“淡淡你看,若是能把天边的云霞摄取到布料上,做成云霞布,那凤凰火又算什么。世上最美的事物,除了太阳大约就是月亮了吧?”
林淡眼眸一亮,然后轻轻笑了:“云霞布、月辉布,织女织不出来,我却可以用我的绣花针绣出来,定然会比凤凰火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