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呼……呵……呼……”
杨凤喘着粗气,飞速的奔跑,将一条条黑暗狭窄的小巷甩在身后。
石槃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杨凤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想要逃离这个让自己窒息的城市。
三天之前,他们还是好朋友,三天之前的十几年间,他们都是好朋友。
但刚刚石槃用刀指着他。
小孩子的事情总是真的,笑是真的,哭是真的,用刀指着对方,当然也是真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
你要是忽然发现你最好的朋友是个陌生人,你也害怕。
黑暗笼罩了大地,苍鸟再度遮住月亮,这已是今晚第五次了。
杨凤抬起头,看向天上那只大的不可思议的鸟,那种未知的恐惧像黑暗一样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了。
他更加拼命的跑,两条小短腿抡成了风扇,他不知道什么叫疲惫。
前方出现了繁华的夜市,承载着光明。
杨凤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挥手抹掉脸上的汗水与泪水。
“啊,总算找到你了!”
就在这时,一个机械的、冰冷的声音对杨凤道。
杨凤抬起头,认出了来人,吓了一跳。
居然是刚刚那个被打劫的中年男子,他手上还提着那袋西红柿,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杨凤一屁股坐到地上,道:“你吓死我了!”
中年男人打量着他,不说话。
“你找我干什么?报官抓我?”杨凤从抢来的钱袋里摸出八十块钱,边说边递给他,“还给你,我们没抢过你东西。”
中年男人依旧不说话,他深深的看了那钱袋子一眼,把钱接了过去,沉默着。
杨凤皱眉:“你怎么不说话?”
中年男子道:“我不喜欢说话。”
杨凤愕然,上下打量着他。
此前匆忙之中,他来不及看他的脸,此时借着远处灯火的光明,只见这人一张圆脸,肌肉松弛,目光苍老,脸上没有一点神采。
杨凤起身欲走。
中年男子拉住他:“你去哪?”
杨凤像个兔子一样挣脱他无力的手:“关你什么事?”
中年男人皱眉,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
杨凤迈步。
中年男人终于开口:“你得跟我回家。”
这句话实在惊人,但杨凤不想吃惊,他今晚吃的那玩意已经够多了,他只是疲惫的说:“我要回我自己家,我一刻钟也不想留在这里。”
“你回不去的,三天后,苍鸟吞月,伏都地区的凛冬降临,方圆千里之内,没人能在外面活过一个晚上。”
“你吓我么?”杨凤冷笑,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子,“我有钱,我让人骑大鸟送我回去。”
说完,转身就走。
他迈出两步,身后那人又开口了:“回不去的,苍鸟吞月之时,一切飞禽走兽都将褪去皮毛,飞不上天的。”
声音依旧机械,冰冷,刺耳,像是一台满是锈迹的机器,忽然被打开了一样。
杨凤的身形一下顿住,一动不动。
他的喘息渐渐粗重起来,胸膛的起伏变大。
他忽然跑回去,站到那人面前:“你是在笑话我嘛?”
那人道:“没有。”
杨凤推了他一把,语气不善:“没有?你声音这么臭,难道不是在笑话我?跟那些人一样!”
那人被他推了一下,退后几步,愣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带了一点色彩:“那些人?他们看不起你?不,我不是,我只是太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什么?”
“我只是太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那人叹息一声,“每天埋头做工,跟谁说话了?我马上都要不会说话了。”
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里的色彩浓厚起来,像是一部生锈的机器又被涂了新漆。
杨凤听他语气里充斥着一股无奈与心酸,不由得生出同情之心,低头道:“对不住,我太激动了些。”
那人摇摇头,道:“想回家却又回不去,心里有气也是应该。想回家,那自然是好,一个人想回家,那他就活的很好。”
他说话七七八八,夹缠不清,直把杨凤听的头晕脑胀:“那又有什么好?”
那人道:“你要是跟我一样,有家却不想回,你就知道好了。”
杨凤目光闪了几下,默然不语。
那人伸手来抓他的胳膊:“你跟我回家吧。”
杨凤跳开,再度扬了扬手里的钱袋子:“你想要我去你家住?用不着。我有钱。不用你来可怜。”
那人道:“你有钱也没用,入冬以后,伏都城里的客房钱抬高十倍,你那点钱能住多久?最后还是要被人赶出去,冻死。”
杨凤目瞪口呆:“客房钱抬高十倍,那是为什么?”
外面是天寒地冻的伏都的凛冬,客房钱再抬高十倍……
那人道:“因为冬天来伏都游玩的富人们不喜欢乡下人。他们不高兴,就不会大把的撒票子。所以城主大人也不喜欢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了?总不能把你们都杀了吧?所幸,在伏都,杀人不一定要刀子。”
杨凤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身形微微一颤,咬牙切齿:“这……这真是……”
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
在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叫卑微。
杨凤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卑微的草民。
杨凤脑海里也没有卑微这个概念。
但在这一刻,当他发现死亡近在咫尺,却是来自一个从没见过的人的一句话、一个命令。来自一群从没见过的人的几个念头时,他感觉到了。
像田地里被随意砍伐的野草一样卑微。
他颤栗着,胸中腾起一股沸满盈天的情绪,有什么东西直往脑袋里钻。
中年男子拍拍他稚嫩的肩膀,没有说话。
两人都不说话,静默便从黑暗中涌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包裹。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杨凤的肚子忽然“咕”的一声响。
静默被打破。
杨凤的脸涨红起来。
中年男子抬手,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搞得他很疲惫,他机械的指向那边繁华的夜市:“去吃点东西吧。”
杨凤忽然道:“大叔,你叫什么?”
“陈翔。你了?”
“杨凤。”
流萤坊市
在凛冬到来之前,伏都城都是一个昼夜颠倒的城市。
好像夜明珠,夜幕降临,黑暗涌来,才照出光辉。
流萤坊市是最亮的那几颗之一。
两人来到坊市最外围找了一个摊位坐下。
坊市被一种“约定俗成”的东西分成三层,我们一般将这种狗屁不通却又大行其道的东西叫做“规矩”。
最外围是平头百姓聚集的地方。
里面一层,是那些里外不是人的“吏”
再里面,贵族老爷,阐教和截教的道士,士人。
泾渭分明。
这规矩并不严苛,从没有人阻止普通人往里面两层钻。
这规矩也不需要严苛,因为很少有人乱窜。
大多数人,永远在自己的位置上心安理得,自得其乐,这没什么不好。
可总有一些人,喜欢把这种“自得其乐”给戳破。以一种极端的恶意,将别人与自己区分开来。
比如现在这个小摊的摊主。
这个摊主,他见杨凤穿着土布衣服,便阴阳怪气的说:“吃点什么?”
是那种能让傻子生气的语气。
杨凤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烦躁。
今晚之前,他一直都是个自得其乐的人。现在不一样了。
他把口袋里皱巴巴的一团钱摸出来,也不知道有多少,重重拍在桌上:“我有钱。”
摊主看着那一小堆钱,惊呆了。
杨凤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强调道:“看到没,我有钱。”
双手发力。
他个子不高,但力气奇大,自下往上这么一掐,直把那摊主给掐的双脚离地。
“呜……”
摊主胡乱蹬脚,呜呜乱叫。
陈翔拉开杨凤,把那八十块钱掏出来,拍在摊主手里:“弄一桌子好吃的,剩下的不用找了。”
摊主扑跌在地,趴在地上,“呃呃”的咳了两声,惊恐的看了一眼杨凤,也不拿那钱,爬腿跑了。
杨凤盯着他的背影。
陈翔拍拍他稚嫩的肩膀:“把钱收起来。”
杨凤摇摇头,拧着眉毛搓了搓手:“我真的不在乎这东西,我只是想让这些人看看,我不是没有!”
陈翔叹息一声,把桌上的钱收了起来,放在杨凤口袋里,安慰道:“不是人人都这样的。”
杨凤抹抹眼皮,摇摇头,说:“我受够了。”
陈翔又是无奈一叹。
杨凤接着道:“我跟别人有什么两样?难道我两个鼻子三个眼?就因为我穿着这身衣服?我是怪物么?就因为我穿着这衣服,这些人就……”
他年纪还小,又不曾读过书,说到这里,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那些人。
陈翔一字一顿道:“狗眼看人低。”
杨凤仔细斟酌了“狗眼看人低”五个字,觉得很对心意,长出了一口气:“就是这样。”
陈翔拍拍他的背:“好了,待会我们去买几件衣服,他们就不这样看你了。”
杨凤摇头:“我偏不,他们看不起我,我就看得起他们?难道我要把钱穿在外面,去赚他们的高看一眼?”
陈翔闻言,摸摸鼻子,笑道:“看不出来。你人不大,心气倒不低。”
杨凤默然,他不知道心气是什么。
夜市上有人斗殴,这一幕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及至发现打人的是个小孩,都不由得瞠目结舌。
一个小青年人分开人群,走到二人身边,看看杨凤,又看看中年男人,拱了拱手,道:“二位,在下何文远,这厢有礼了。”
两人正说话,不知道哪里冒出个人来,都有些愕然。
陈翔起身,道:“有什么事吗?”
不知为什么,陈翔同别人说话时的语气,与他和杨凤说话时的语气不大一样。
何文远笑道:“没事,我就是来问问,你们怎么还不跑?”
陈翔说:“不用跑,我就在这儿等着,等他把狼廷尉的人找来,再好好的叫他开开眼。”
“原来是真人不露像,”何文远轻轻“哦”了一声,说,“可容在下坐在这里看一场好戏?”
陈翔皱眉道:“还是不要了,狗打狗,能是什么好戏?”
何文远目露异色,上下打量了陈翔一番,带着深意道:“阁下可莫要说错了话。”
陈翔皱眉。
何文远连忙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拍在桌子上:“一千块,买个座位。”
陈翔看也不看桌上的钱,道:“一千块,就只为了看狗打狗?”
何文远笑了,又摸出一沓钱,拍在桌子上:“两千块,我还想与这小兄弟说几句话。”
陈翔坐下,看向远方,伸手往怀里摸索什么,一边摸,一边说:“热闹是他找的,话也是你跟他说。”
何文远站着,把钱摞在一起,推到杨凤面前,笑道:“小兄弟,可愿赏脸?”
杨凤惊呆了。
杨凤毕竟还是个孩子。
哪怕刚才还大声喊着“我不在乎”。
此刻也不由得眼睛发直。
两千块,够他爹他娘种好几年的地。
但杨凤不认为自己的脸值那么多钱。
所以他没有说赏不赏脸,也没动那钱。
他拉过身边的椅子,单手递了过去:“请坐。”
何文远坐下来,正准备说话,街上却忽然骚乱起来。
不是骚乱起来,是忽然安静起来。
卖菜的吆喝声,勾栏的嬉笑声,还有杂耍艺人的刀枪碰撞声,忽然停了下来。
何文远脸上闪出玩味的笑容,自言自语道:“静街老虎,好大的威风。”
陈翔嗤然一笑:“虎?狐假虎威的狗罢了。”
杨凤分不清真笑假笑,见他们说的有趣,也笑道:“哪来的这么多野兽?”
陈翔正色道:“是禽兽。”
何文远哈哈大笑,冲他竖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