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黑云村中,村长江云天的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江村长,我家少主正在午睡。有什么事,等下午再说吧。”
一个女子,做仆人打扮,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躺椅上,翘起二郎腿,摆了摆手,轻慢的对江云天道。
江云天眉头一皱,旋即低眉顺眼道:“杨少门主是奉了知府大人授命而来,老朽怕耽误了少门主的公事,早以准备好一应事宜,只等少门主巡视。”
心中却是暗自嘀咕,不知道知府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黑云山往东百里之地,有一座阳阜城,其治地方圆百里,范围极大极广,在这一大片土地上,星罗棋布的散落着几百个像黑云村这样的小村庄,因为数目太多,无法形成体系化的管理,是以大多数情况下,各个村之间都是村长自治。
自江云天从他老子手里接过村长大权至今,阳阜城的知府大人,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任,却从没有一个人理会过下面这些小村子的事。
知府都是修为不凡的修士,哪里有功夫管这些凡人的事情?
然而,两日之前,一主一仆来到黑云村,带来了知府大人的手谕,称奉知府大人命,要下来体察民情,关爱民生。
太阳打西面出来了。
此方世界灵气充足,因为有大修士的原因,风调雨顺,年年大丰收,绝没有什么饥荒之事,哪里有什么民生好体察了?
更让江云天心惊的是来人的身份。
阳阜城中,共有四大修行门派,俱是燕国赫赫有名的大门派的分门,这一主一仆便来自四门之一的万兽门,那主人还不是普通弟子,是万兽门阳阜分门门主的独子,几乎可以说是未来的阳阜城万兽门分门主。
这样的一个人,且不论身份如何高贵,便是修为,也早已凝聚了气海,是真正能够引灵气入体的修士,江云天一个小小的村长,非但地位卑下,修为也不如人家,哪里还敢怠慢?是以好吃好喝竭尽所能的管待了两日,到今天才提起公事。
江云天话音刚落,那女仆眉头一立,娇声叱道:“放肆,有什么大事能比我家少主午睡还重要?公事公事,只是放屁!天塌下来,也只等我去唤你便好,再来搅扰,定不轻饶!”
江云天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做了一辈子说一不二的村长,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要被一个小小年纪的侍女的如此侮辱。
好吃好喝的管待了,低声下气的说话了,竟还被如此轻慢,当真是令人生怒。
但这女仆年纪轻轻,功夫已是是炼体大成,那一双纤纤玉手,不知蕴藏了怎样的气力,便是这一份本事,在这黑云村中便能横行霸道。
江云天此时若是服软,老脸没处安放,而若是强硬,恐又有不测之祸,一时间进退两难、手足无措起来。
便在此时,厢房里忽然传来一阵伸懒腰的哼哼声,江云天神色一凛暗道不好:“坏了,真个将他吵醒了,这可如何是好?”
那仆人动作更快,转身进了厢房,恭敬道:“少主,您醒了。”
江云天跟进去,只见床上坐着那少主,披一领靛青穿花吊海的衣裳,上面绣着金边白虎,华贵庄严,面容俊秀,一头长发更是平添英气,正斜斜的倚着墙,见江云天进来,瞥了一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江云天心中暗暗叫苦,若在外面,凭他炼体中期的修为,对上那女仆,还有一条活路,然而此刻面对这少主之时,只觉无处可逃,无处遁藏,暗想:“我在他手上,恐怕走不过一招!”
忽听那少主朗声道:“珊儿,你好大的胆子!江村长代天牧狩黑云村一方生灵,有功德,你如此横逆相待,真是该打!还不掌嘴?”
江云天一愣,不知为何,这少主的怒火竟不是冲着自己来?
只听“啪啪”两声,那婢女虽面露惊愕,却还是跪倒在地,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白皙的面庞顿时红肿起来。
那少主又道:“这是其一,其二,黑云村与世隔绝,向来是法外之地,我们从阳阜城奉知府大人手谕而来,是凭白压了江村长一头,也算是恶客,但江村长可曾怠慢于我?这两日来,他好吃好喝的招待我们,叫人带我们领略这黑云山的奇绝风光,难道这一份殷勤切意,都进了狗肚子里?知恩不图报,受人之恩而轻慢他人,该打!”
那叫“珊儿”的婢女闻言,身形一颤,唉声婉转道:“少主!”
那少主眉头一皱,目光在那婢女身上一扫,似有冷冽之意。
江云天见此情景,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上官厚德,下官谨记,只是这……”
“啪啪!”
江云天话没说完,那婢女已打完了两个巴掌,声音极响。
“给江村长扣头赔罪,他若不饶你,你便自绝吧。”
那少主的声音清朗淡然,丝毫不以为意,听在江云天耳中,却是威严慑人,这样一个美貌婢女的姓名,他竟毫不在意,而一个炼体大成的人物,真的竟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自绝么?
思绪未及,那婢女已跪着转过身来,朝江云天咚咚的磕了两个头,口中含糊道:“江村长,我错了,请饶命。”
江云天见她一张姣好的面容,此刻已红肿的如猪头一般,叫人又是好笑又是吓人,不由得看那少主一眼,只觉得除了恐惧之外,对其又多了一种敬畏。急忙道:“过了,过了,没多大事儿。”
那少主皱眉道:“过了?怎么,江村长对我调教下人的法子不大赞同么?”
江云天心神一颤,道:“不敢,不敢,上官大人有大量,便赦免了她这一次吧。”
言语间已然分了尊卑主次。
江云天做了几十年村长,在黑云村里一向说一不二,身上其实也有一股气势,心中也有一份心气,然而一朝遇见身份地位实力悬殊太多的人物,就不免害怕畏惧,这是很自然的,倘若这少主一味以势压人,那么他自然也有法子应对,毕竟在黑云村经营了这么多年,不说如何反击,只是叫这少主吃苍蝇,也是可以的,说到底他是一村之长,这少主本事再大身份再高贵,总不能一掌打杀了他?
然而,这少主先令他畏惧,折了他的意气,又以感激他的招待,肯定他的工作为由替他出头,最后再小小的敲打一二,这一番恩威并施,却令他心悦臣服,打心眼里的敬畏。
“上官,这体察民情之事,宜早不宜迟,再过几日,便到了秋狩的时候,那关乎村里人一年的修行……”
江云天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只是体察民情,那就让他体察好了,早点体察完早点回去复命,毕竟再过几天就要秋狩了,那是山里人的头等大事,什么事都要靠边站。
谁知那少主慵懒的拾起手边的一把扇子,轻轻扇了两下,笑道:“体察民情?江村长,你可知我此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江云天心头一震,面露疑惑道:“莫非还有什么事要有劳谭大人?”
少门主名为谭峰。
谭峰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江村长,我此来是为了‘四门大比’的考题而来。”
“四门大比,那是什么?”
“江村长,我接下来与你说的话,句句肺腑,干系不小,你能向我保证,不会出去乱说吗?”
江云天低头道:“下官嘴严的很,只是,山人不理世事,若真是干系重大的事,少门主还请斟酌。”
谭峰大笑,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
江云天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的回答令他不满意,要对自己施展雷霆手断,正欲抵挡,却见谭峰已赤着脚走到自己身前,打了一个躬道:“事关重大,还请江村长帮我一次,事成之后,必有厚报。”
江云天大感诧异,不敢安然受了,连忙一揖到底,道:“谭大人请说,老朽但能尽绵薄之力,必当竭尽所能。”
他说的诚恳,心里却嘀嘀咕咕,对方一个堂堂修士,修行门派的大少爷,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了?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好贪图的了?
谭峰拍拍江云天的肩膀,道:“那我便与你说了,江村长,你当这黑云村的村长有多少年了?”
“自家父去世,至今已有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间,你这村长只换了一任,你可知这阳阜城的知府换了几任?”
江云天豁然睁大了双眼,旋即掰着手指头道:“总有……四、五任吧。”
“阳阜,小城也,何以这一个小城,竟能在四十年间,换了五任知府了?”
“这……下官不知。”
江云天声音有些不自然,感觉自己就要接触到一些了不得的东西,难道自己涉入上层争斗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一个小小的村长,掺和到这种事情中,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谭峰适时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以作安抚,而后叫婢女珊儿去泡了一壶茶。
那珊儿从随身带的行礼中摸出茶叶,取了冰裂纹茶杯,青花翠玉壶,霜雪日产的信阳毛尖,满满的泡了一壶茶,沏好了盛在黑金托盘里端给二人。
江云天为这惊人的奢侈暗暗咂舌,对于这些修士来说,金钱果然便如粪土一般,丝毫不算什么,或者说,对于修士来说,这黄白之物也不是钱,不能买来灵丹妙药,不死仙葩,只能算是金属罢了。
谭峰端了一杯茶,用茶杯盖仔细搂起一缕热气,道:“这世上一切事情,追根溯源,都是为了利益。”
江云天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凡人用利益买吃的活命,修士拿利益换修为续命,江村长,你可知道,在这阜阳城方圆百里之地,最大的利益是什么吗?”
“什么?”
“自然是地底那几千万桶灵液。”
“灵液……几千万桶?!”
江云天张大了嘴,灵液据说是一种蕴含精纯灵气的液体,深埋于地底,不是凡间流通之物,凡人花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滴。
灵液对于修士来说价值极其巨大,如果说凡人可以为黄金而死,那么修士也可以为灵液而死。
“不错,几千万桶灵液,多么巨大的利益,巨大到让三任知府飞蛾扑火,两任知府流放瘴洲!”
江云天拿茶杯的手一抖,霜雪日产的信阳毛尖跑的茶水立刻洒了出来。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民间也有传言,但真的听到“三任知府飞蛾扑火”的话时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惊骇,那可是知府啊!
至此他才终于确认那“几千万桶灵液”的价值。
旋即又想起从前听到的一些传言,便试探着道:“我听说,知府一直在换,阳阜城的校尉,却一直郁郁常青……”
谭峰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原来江村长是个明白人,倒是我夜郎自大,竟还在此指点江山。”
江云天连忙摇头道:“不是,几个山村的村长,有时候会在一起碰头开会,以前听人说过一点,不过那人讳莫如深,我也不得其解。”
谭峰道:“那我今日就解你困惑!”
“既然有利益,自然就有依附其上的利益集团,每个利益集团都有自己的代表人物,每个利益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争斗不休,赢了的就郁郁常青,输了都就飞蛾扑火,远走他乡,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阳阜城中,共有四个利益集团!”
“难道便是四大门派?”
江云天忽然插了一句。
“不是!四大门派,是同一个利益集团!”
“阳阜城的利益集团,是知府一派,统领官员文员,掌民生民情,中丞一派,统领六扇门,掌刑法监察,校尉一派,统领大军,掌征伐防御,还有最后一派,便是我们四大门派!”
“自从四十年前在地底发现了灵液,四大派系之间,围绕着灵液利益的争斗从未间断,我们门派,与掌兵权的校尉联合起来,把知府一系的人打了个稀巴烂,但死了一个,立刻又有新的知府上来,而巨大的利益驱使之下,没有人能忍住不心动,于是拉帮结派,请神送佛,打打杀杀,就这样连续换了五任知府。”
江云天神色变幻,良久,道:“原来如此!”
却又狐疑道:“这与四门大比又有什么关系?”
谭峰道:“这便要说到第六任知府了,这一位,本领极大,身份极尊贵,不能像从前一样,或打死,或流放,而是要坐下来,跟他好好的商量。”
“身份极尊贵……”
老村长江云天喃喃自语。
“不错,是个皇族,大燕国的四太子。修行的功法玄奇非凡,实力深不可测,手段又多,而他的身份所代表的意义……”
谭峰毫不避讳的开诚布公,让江云天很是感动,鼓起勇气,猜测道:“这么巨大的利益,摆谁都不肯多一个人分,然而若是有更大的危险逼近,放下一点利益,趋吉避凶,却也是人的本能。”
“不错!”
谭峰赞许的看着江云天,俗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江云天眼界虽短浅,但做了一辈子村长,对人情世故很是了解,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切中了问题的核心。
江云天道:“下官愚钝,还是不明白四门大比与这利益争斗的关系。”
谭峰笑道:“既然要谈判,自然便要先示好,我也不瞒着你,那位校尉大人,与割据东南的那一位藩镇关系密切,可以说是皇室中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四太子不大愿意与他示好,便找到了我们四大门派。”
江云天微微点头,已然意识到对方告诉自己如此秘闻,那么帮忙之事已是板上钉钉,自己想帮也得帮,不想帮也得帮,那倒不如爽快一点,当即郑重拱手道:“谭大人有何吩咐,尽管说来,江云天但能搭一把手的,绝不推诿。”
谭峰点头大喜道:“好!是这样的,四太子一到阳阜,立刻开了个水陆大会,在会上提到四门大比之事,夸奖了阳阜城中几位俊杰,随即提出要拿出一件彩头来,赏赐给这次四门大比的第一名,这一件彩头,极重,而其由燕国太子拿出来,代表的意味也极深长,我也不瞒你说,我万兽门总舵,便在京都万寿山庄,可以说是皇室一派的亲信,此次我若能得到这大比的第一名,拿了这彩头,日后在门中便是青云直上,到时候,我绝不会忘了江村长的。”
江云天打了个寒战,愈发感到自己牵扯到上层斗争中,这绝非自己所愿,然,既来之则安之,事情自己找上门来,那也是没办法,当即连连答应,道:“不知如何才能相助谭大人?”
心中也有些好奇,这所谓的四门大比,究竟要怎么比了?
但见谭峰喝了口茶,清亮的眸子精光湛湛,一扫“春日意迟迟,草堂春睡足”的慵懒之态,缓缓道:“便是要请江村长助我,取来白云镇、清风寨、黑风洞三村村长的授印官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