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教士的带领下,一群孩童跟着上了被称为“罗尔”号的铁壳子大船,主教在每名孩童的头上抚摸一下,然后看着他们被士兵全部送进甲板之下,祷告一番后便匆匆离开了。
封闭的船舱光线太过暗淡,好半天才适应了过来,小伙伴们相互打量着对方,陌生的环境中,熟悉的面孔总是能够让人忘记恐惧,渐渐地,要好的伙伴便紧紧聚集在一起。
在教堂,他们都被主教视为圣母的孩子,看不出任何差别,可当离开圣母的身边时,人种的差异,和半岛长期对立的情形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区分开来。
M国的孤儿是一个团体,华人与马来人这种黄皮肤黑眼珠的孩童,自然形成了另一个团体,只有小约翰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没有哪一边愿意邀请他加入。
“高格,让约翰加入我们吧。”白依依见约翰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向年龄较大的高格提议道。
高格摇了摇头说:“约翰就不是我们应该有的名字,你再看他的眼睛和皮肤,跟我们也完全不同,是M国的野种......”
白依依坚持道:“米利娅不是说了吗,我们都是圣母玛利亚的孩子,要相互帮助,相互关爱。”
高格被教堂收养时,已经十二三岁了,半岛油滑的习性早已形成,对他来说,教堂不过是免费提供食宿的场所,哪会在意什么玛利亚,不屑地反驳:“都是玛利亚的孩子么,她生得过来吗?”
这些孩子被教会收养的时间不长,都觉得高格说得有道理,自己的妈妈才死不久,音容相貌依稀还记得,什么时候又变成了玛利亚的孩子,便不再理睬与他们长得略有不同的小约翰。
M国的遗孤,父辈都是马来亚半岛的统治者,平时生活优裕,再加上归国后又有亲戚可以投靠,自然更具心理优势,也不屑与一群土著见识。
船舱中,小约翰因为长相特殊,被两方同时遗弃,可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并不觉得怎么难受。
在教堂住了五年之久,虽然没有什么津津乐道的回忆,可那里俨然就是他的家,虽然一次次逃脱被人领养的命运,最终也只得背井离乡,想到这些,小约翰心里就十分难过。
这一刻,他想得最多的不是他那从未谋过面,也永远不可能相见的外祖父与外祖母,也不是那大洋彼岸,传言中的生父约瑟夫,而是那个遭人唾弃,在他心里,相貌与圣母玛利亚重合的妈妈。
可只要想起妈妈,他那颗幼小的心灵就感到一阵疼痛,独自坐在阴间的角落里默默垂泪......
......
M国驻军大批撤离马来亚,军舰驶离了他们统治了几百年的殖民地,穿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大洋之后,保罗将军接到了新的指令,便安排好驻地随军家属、伤员与教会收养的遗孤坐铁皮船先期回国,然后带着满载士兵的几艘军舰,迅速地消失在大洋之中。
甲板下面的遗孤虽然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明显觉察到与往日的不同来。
突然取消了上甲板透气的权利,每日一枚水果的待遇也被取消了,食物变得单调起来,只供应干硬发霉的面包,饮用水也严重的不足,就这些,也是一天比一天少,甚至一连几天才有一次供给。
秩序的建立,往往是在强权的庇护之下,自从保罗将军和他的部下离开之后,他们就变成了累赘,没有人会在乎他们,更不可能有人关心他们,几乎成了一群被遗弃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会向他们解释,不仅停了先前所有的待遇,就连吃喝拉撒,都得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解决。
很快,这群遗孤都变得饥肠辘辘,饥渴难奈,每天爬在牢笼一样的铁栅栏前,透过甲板的缝隙望眼欲穿,希望那名肥胖的勤务兵早点到来,并不是因为勤务兵对他们有多么的关照,而是他的出现,就意味着多出一篮子发霉的面包、一桶饮用水,和一个洁净的马桶,再带走那个臭气熏天,粪便几乎快要漫出的马桶。
每当勤务兵离开这个阴暗的船舱后,两方的遗孤看着清水与面包,象狼一样注视着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哈德,按照规矩,面包与水这次轮到我们先取,你没意见吧?”高格用带着马来口音的英语问道。
哈德在M国遗孤中体形最大,自然而然成了那一方的首领,他看了一眼瘦高个子的高格,又盯着坐在离马桶旁边,对这一切没有什么反应的约翰回答道:“那个杂种的供给,这回得算在我们这一方。”
“没意见,下次你们先取的时候,他的供给由我们代领。”
意见统一后,两方拿出各自盛水的器具,再用相同的容器从桶中取水,保证每人所得到的饮用水数量相同,直到水桶里面的水不足一个容器时,才算作约翰的那一份被一方代领,面包亦是同样如此。
食物与水充足之时,没有人会去贪图混血儿的那一份,一旦供给不足,拿走他的食物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约翰清楚自己不受两边的欢迎,再加上从小就生活在教堂之中,根本就无法应付这种局面,每天只得忍饥挨饿,安静地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祈祷尽快结束航行。
船舱中的生活似乎没有尽头,供给已经严重不足,越来越无法满足遗孤的生存所需了,几次食物争夺战之后,两方遗孤打破了种族的界限,食物与饮用水不再分发给个人,实行统一管制。
如此一来,约翰就连残汤剩饭也捞不到了,又渴又饿,很快就会陷入昏迷,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感觉有一股清泉灌入他干涸的嘴中,第二天醒来时,脏污的口袋里面就会多出一团发黑的面包。
“妈妈,圣母玛利亚……”
他那单纯而幼小的心灵还理解不了这些现象,迷迷糊糊,就这样一天渡过了一天,虽然瘦弱不堪,却仍然顽强地活着。
营养不良与环境的污浊,很多遗孤病倒了,虽然痛苦得大声喊叫,却并没有人理睬,直到出现死亡后,在遗孤惊恐的目光中,那名肥胖的勤务兵象对待死狗一样,将瘦小而僵硬的尸体拎起来,直接扔进了大海之中。
每当这个时候,约翰就象看见了撒旦一样盯着勤务兵,其它的遗孤也好不了多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日子越来越艰难,不断地有人死去,供给也处于半停滞状态,每个遗孤都在争取更多的食物和饮用水,以便第二天能够睁开眼睛,半夜时分,小约翰却总是能够享受到那股甘泉与小块黑面包。
这天夜里,当那股甘泉如期而至时,小约翰就听得有人大喊捉贼,他睁开迷糊的眼里,昏暗的光线下,白依依被愤怒的遗孤包围起来,只见她一手捧着破旧的瓷缸,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块黑色的小面包,惊慌失措地看着众人。
“你是一个贼!”
“她偷了大家的面包和饮用水,她就是犹大,打死她……”
……
这些饥寒交迫的遗孤,早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一经动手便彻底失去控制,无论是M国的遗孤,还是同种族的遗孤,都将她当成灾难的根源,纷纷走上前去,揪住她的头发拳打脚踢,根本不顾她的辩白。
角落里的小约翰被吓坏了,一声不吭看着,白依依望了他一眼后不再反抗,默默地任由众人打骂,直到高格用一根铁棍将她砸昏之后,众人才停了下来,忿忿不平地回到各自的角落。
约翰知道白依依行窃行为肯定与他有关,但他没有勇气站出来承担,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众人的毒打,而一边又恼恨自己没用。
夜幕中,懦弱的小约翰看着与自己大不了两岁,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白依依,既想上前探视,又害怕引火烧身,彻夜难眠。
天亮了,白依依却再也没有站起来,那睁得大大的,失去神采的双眼看着约翰所在的方向,似乎在向他诉说我们都是圣母玛利亚的孩子,应该相互帮助,相互关爱……
见白依依被他们活活地打死,知道如果被人举报,谁都逃不过惩罚,想到就要被众人形容成撒旦的那个肥胖的勤务兵扔进大洋中,众人突然感到十分害怕,不一会儿,不善的目光同时看向唯一没有参与殴打的约翰,似乎他的存在已经挡住了别人的活路
小约翰的心里虽然愤怒,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默默地看着白依依那双空洞的大眼睛,识时务地低下了头。
“食物算上他一份,量他也不敢说出去。”高格不想将事态扩大,见他服软,便用食物来拢络。
“那她的伤痕怎么向撒旦解释?”
“将她身上的血迹擦掉,再统一口径,不管撒旦问到谁的头上,只能说是她夜里犯了疯病,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撞,自己疯死的……”
……
肥胖的勤务兵见到被众人掩饰过的尸体后,用阴沉的眼睛看了看众人,并没有出声询问,拎着瘦小的尸体与恶臭的马桶走了出去,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渡过了难关。
包庇等同合谋,这件事情过去之后,众人似乎感觉与小约翰站在同一阵线上,应该分得的食物与饮用水,一分不少地给了他,而他却变得越来越孤僻,呆在原来的角落里不同任何人说话。
每当深夜时分,他都会梦见白依依偷来食物和水,一边喂他一边说道:我们都是圣母玛利亚的孩子,应该相互帮助,相互关爱。不一会儿又变成她那双期盼的眼神,似乎在诉说:约翰,你要给我作证,告诉他们我不是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