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帕森霍芬飘起了雪花。
此时的阿尔卑斯山已经被白雪覆盖,山间的枫树和椴树也只余光秃秃的枝桠。不远处尚未结冰的溪水流淌着汇入施塔恩贝格湖,在雪白背景的映衬下仿若一块镶嵌在象牙平面上的碧绿宝石,明亮澄澈,圆润温和。
苏菲推开窗户,冬天的严寒和肃杀已经扑面而来。偶尔几粒细小的冰渣落到面颊上,立时便化作了冰凉的水滴。
“哎哟,我的小公主,您这是在做什么?”
“看风景。”苏菲回过头,对男爵夫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早上好,乔安娜。”
“早上好,殿下。”
说话间,男爵夫人已经把苏菲抱下凳子,将手中的毛毯裹在她身上,拉过她冰凉的双手贴在自己的面颊,“这么冷的天气,您怎么不披上外套?而且您答应过我多少次了?不会站在凳子上——”
“乔安娜,真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你不会告诉妈咪的,对不对?”
“殿下……”
男爵夫人叹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苏菲小公主有这样一份与生俱来的亲近与疼爱,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娜塔莉比苏菲大两岁,正是从女孩向少女蜕变的年纪。娜塔莉的长相与她十分相似,一双笑意盈盈的褐色大眼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上几岁,显得十分温柔与善良。
因为在帕森霍芬担任家庭教师的关系,男爵夫人并没有什么时间来陪伴女儿,娜塔莉是跟着伯父伯母一家长大的。她虽然觉得对女儿十分亏欠,却放不下帕森霍芬的小公主,只有一次当娜塔莉患上肺炎的时候才向公爵夫人告了假——还好女儿最终挺了过来,但从那以后,她的视力却受到了很大的损害。
男爵夫人蹲下身,一边给苏菲穿衣服,一边说:“殿下,今天我们有客人要来呢。”
“所以才要穿这一条塔夫绸的裙子?”苏菲看着镜子里自己小小的身影,半年过去,长发已经垂到腰际,与夏天的时候相比,发色也似乎深了一些。“乔安娜,背带不要绑这么紧——丑小鸭再怎么打扮都是丑小鸭。”
“可是丑小鸭一定会变成白天鹅的。”男爵夫人微笑着回答,双手再次用力扯了扯裙子背后的绑带,引来苏菲的一声哀嚎,“维特尔斯巴赫的女孩都是美人,等殿下您长大了,会比您的姐姐们还要漂亮的。”
“乔安娜,我发誓我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了。”苏菲用力地吸气,“说不定,我就是那只变不成天鹅的鸭子。”
“相信我,殿下——没有例外。公爵夫人和奥地利的苏菲皇太后年轻时,也是欧洲所有公主里面数一数二的美人呢。啊,您看起来漂亮极了,小公主。”乔安娜满意地站起身,仔细打量一番苏菲,“今天早上,玛丽王后和两个小王子要来呢。”
“哪个玛丽王后?”
“还有几个玛丽王后?”男爵夫人笑了笑,拉起苏菲的手,“是马克西米利安国王的妻子,巴伐利亚的玛丽王后,还有路德维希王子和奥托王子。”
“路德维希……和奥托?”
苏菲猛然间停住脚步,不自觉地咬住嘴唇——她觉得她的心脏,再一次开始疯狂地跳动。
大约九点多,玛丽王后乘坐的马车停在了城堡的花园里。
这个年纪的男孩长得很快,才几个月不见,路德维希和奥托倒像是长高了一大截。公爵夫人卢多维卡亲热地拉住玛丽王后嘘寒问暖,苏菲则低着头,跟在姐姐们身后行礼、打招呼——今天的她,比一向安静的马蒂尔德还要沉默。
“我从来不知道,帕森霍芬下雪的时候这么美。”路德维希说。
细小的雪花缓缓飘散,如同蒲公英的种子,落在城堡的屋檐、窗口和花园里椴树的枝桠上,发出轻轻的扑簌声。天空变成了深沉的紫色,又带着一点雾蒙蒙的灰。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去附近的山上走走?”他带着微笑,向公爵夫人请求道。
“当然,亲爱的路德维希。”
卢多维卡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只留下了内奈和茜茜,让家里的小孩子们都陪伴路德维希和奥托出门,又吩咐女孩们的家庭教师和卢卡斯少校帮忙打点一切。
男爵夫人为苏菲换了一套轻便的裙子,又拿来一件深红色的斗篷,替她仔细地系好。苏菲拉着男爵夫人的手走过回廊的转角,便看到了从另一边走过来的奥托。
“苏菲,”男孩静静地对她微笑,个子差不多要比她高了,面部的轮廓显得比夏天见面时还要柔和,“再见到你真高兴。”
苏菲抿了抿唇,并不回答。她感觉到男爵夫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可那一句“我也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奥托并没有责怪苏菲的失礼,接下去说,“自从上次在慕尼黑——”
“夫人。”
苏菲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奥托的话,却是对着一旁的男爵夫人说道,“你先去客厅里等我好吗。”
“殿下……”
“谢谢夫人。”
男爵夫人不再说话,行过礼退下。当她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苏菲才提着裙子,走了两步站在奥托面前。
这是你必须得跳出自己阴影的时候了。
她默默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抬起头盯住男孩的眼睛:“我只问你一句话。在宁芬堡宫,马佩尔是怎么掉下楼梯的?”
“苏菲,我——”
“想清楚了再回答。不要撒谎——上帝是万能的,他什么都看得见。”
苏菲觉得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裙摆——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再颤抖。
“苏菲,我不知道。”
奥托不闪不避地对上苏菲的目光,眼睛里有歉疚,有受伤,却独独没有惊慌,“苏菲,对不起……但我真的不知道。马佩尔,他……他就那么掉下去了……”
“用维特尔斯巴赫的名誉起誓,你说的都是事实。”
“苏菲……你在怀疑我吗?”
奥托上前一步,握住苏菲的手腕。皮肤接触的刹那,苏菲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几乎像窗外的雪花一样冰凉。男孩微微蹙了眉,可眼睛依旧如同最上等的蓝宝石,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
“……我不知道。”
苏菲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马佩尔从楼梯上掉下来了,而你没有。”
“那只是意外。”
“最好如此。否则,”苏菲突然翻转手腕,反过来抓住奥托的手——
“相信我,我会把你从楼梯上推下去的。”
“苏菲,你在干什么?”
小公主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放开了奥托,发现四周并没有人之后,才长舒一口气靠在墙上,心脏怦怦直跳。
“苏菲?”
“妈咪,我就来!”
她提高声音应道,不再看奥托,提着裙子走下楼梯。
一行人已经在大厅里等候,苏菲低声向母亲解释几句,便跟随众人一起出了门。
此刻雪已经停下,太阳也从云层后面发出灰黄色的光亮,高高的枫树和椴树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空气闻起来是纯净而清新的,每迈出一步,便听到新鲜的雪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里真美,就像童话一样,不是吗?”
路德维希走在最前面,穿着一件深黑色的大衣外套,双排的金属扣上,有闪烁的光点跳跃。他回过头笑着,口中的白气随着话语呼出。
“我喜欢这个地方。”玛丽拍手大笑,“快看,看那里,那是帕森霍芬城堡!”
苏菲小心地站到玛丽身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切都在闪闪发光,仿佛是仙女将她的魔法洒向了整个世界。城堡的屋顶覆盖着皑皑白雪,黄色的墙壁在这样的背景下,也显得更加明亮。
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冰雪,手指和脚趾冻得有点发麻,却是一种奇异的舒适的感觉,仿佛站在这里,便能忘得掉一切烦恼。风呼啸而来,宽大的裙摆飞扬,猎猎作响。
“你脸上将是冬天,你心里将是夏天!”
她回过头,便看到路德维希站在斜后方对着她微笑,漂亮得如同冰雪中的天使。
小公主礼貌地弯了弯唇角,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少年接下来的话定在了原地。
“苏菲,”他说,“相信我,那不是奥托的错。”
苏菲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右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石头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落下去。她这才发现,周围竟然只剩下了自己和路德维希两个人。
“……你知道了什么?!”
她开口,言辞锋利。
“奥托是我弟弟。”路德维希说。他拧了拧眉,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纠结,语气却是出人意料的平静,“他是个好孩子——”
“可马佩尔也是我弟弟!”苏菲喊道。空气中细碎的冰渣随着风灌进口腔,她咳嗽了几声,才压低声音,接下去说,“我亲眼看着他从楼梯上掉下来!那一刻我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相信我,那只是意外。”
苏菲抿了抿唇,并不回答。
“你这样对待奥托并不公平。他一向都很喜欢你们。”路德维希看着苏菲的眼睛,“我保证,这样的意外绝不会再发生。”
她垂下目光,依旧沉默。
“不要害怕,亲爱的孩子。”
路德维希拉住苏菲的手,他的掌心异常温暖,“不要怕恶灵的威力。日日夜夜,亲爱的孩子;天使都在保护你!”
苏菲偏过头,男孩琥珀色的眼睛反射着冰雪的光芒,明亮而温暖。
下午路德维希和奥托离开的时候,都微笑着对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表示,他们过得非常愉快,并希望在圣诞节到来之前还有见面的机会。
苏菲依旧反常地安静,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令她更加迷惑。
好在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父亲终于带来了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
“圣诞节的时候,弗兰茨会从奥地利过来,和我们一起庆祝。”马克斯公爵说着,又开始打趣他最喜欢的女儿,“当然,这可要归功于我们的茜茜——”
“巴比!”虽然已经当了四个多月的未婚夫妻,可茜茜依旧是个害羞的少女。此刻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可更多的,却显然是开心和惊喜,“弗兰茨愿意从奥地利赶过来……这可真是太好了!”
“哦,我们的茜茜都要等不及了!真想有双翅膀,现在就飞到奥地利去!”
“玛丽!”茜茜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妹妹。
“那我们也会有圣诞礼物吗?”马蒂尔德放下刀叉,细声细气地问。
“这是当然!”卢多维卡微笑着说,“不会少了你们的礼物!所以这几天,你们就耐心一点,别只想着到处翻礼物——把家里翻得乱糟糟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接下来,几乎每个人都在掰着手指头数距离平安夜还有多少日子。不过在奥地利的皇帝陛下到来之前,帕森霍芬先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巴伐利亚王室的宫廷画家,约瑟夫•卡尔•施蒂勒先生。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长着一副标准的德意志面孔,脸上有些瘦削,五官显得十分突出。头发已经变成了银灰色,精神却十分好,话语清晰行动利落,看上去像是才五六十岁的样子。
因为茜茜和弗兰茨的婚礼日期逐渐临近,巴伐利亚的前任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决定表示一下对侄女和侄子的关爱,于是派施蒂勒先生为茜茜的兄弟姐妹们画一幅画像,准备作为结婚礼物——当然,甜蜜的新人都对此毫不知情。弗兰茨还远在奥地利,而茜茜也随着父亲外出打猎——至于这个时候能不能有收获,马克斯公爵倒是不怎么在意,因为每次和茜茜一起,他都几乎打不到什么猎物。
女孩子们都被换上了白色的纱裙,内奈的最为华丽,玛丽和马蒂尔德的裙子上装饰有粉色的花朵,苏菲的则最简单。路易斯穿着巴伐利亚黑色的军装制服,手握佩剑,戈克则是如同这个年纪普通男孩一样的西装打扮。
被人画像果然是件很乏味的事情啊。
苏菲站在马佩尔身边,默默地想。纱裙的蓬蓬袖在手臂上刮蹭,新做的小皮靴也有些磨脚。长时间保持静止就够折磨人了,最要命的是,她还得抱着一个巨大的布娃娃——真是傻死了!
不过——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马佩尔,小小的少年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外套,背着一架小鼓。算啦,苏菲叹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说,与被打扮得像个女孩的马佩尔相比,她还是要幸福得多了。
几个小时之后漫长的画像过程终于结束,每个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施蒂勒先生也被公爵夫人请去一旁喝茶休息。
不过对帕森霍芬的孩子们来说,这样的折磨远未结束——马克斯公爵在晚餐的时候宣布,过几天还要有一位摄影师来为他们拍摄照片。
弗兰茨•汉夫施丹格尔。
苏菲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新晋的宫廷摄影师,就是艾德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