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苏菲?”
马佩尔伸出手,在苏菲眼前晃了晃,“沃尔芬都走了,你还在这儿想什么呢?”
“那封信……”
“什么信?哦,你说沃尔芬拿给妈咪的信?姨妈们不是常常给妈咪写信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总觉得……”
苏菲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想了半天也说不出她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于何方。她索性不再深究,刚刚想要跟着马佩尔一同走开,却瞥见提着裙子走下楼梯的沃尔芬,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沃尔芬,”苏菲向前一步,仰起头看向家庭教师,“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没什么事,殿下。公爵夫人让我叫内奈公主过去,您看见她了吗?”
“内奈?刚刚我们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陪玛丽和马蒂尔德玩娃娃……啊对了,我刚好有事情要跟内奈说,不如我替你去找内奈!”
“殿下,不用……”
“嗯,就这么说定了!”苏菲不待沃尔芬拒绝便笑着跑开,跑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右手搭在门廊的雕花柱子上,回过头对着马佩尔喊,“我一会儿再去找你!”
“是你叫我吗,妈妈?”
一个年轻的姑娘自敞开的门扉处走入屋子,一身浅蓝色的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挺秀的身材,棕色的长发在脑后盘成发髻。这便是海伦妮公主了——她今年19岁,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子。与茜茜相比,她已经完全展现出女人端庄美丽的风情,性格也更加稳重和温柔。卢多维卡时常觉得她能从海伦妮身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尽管女儿的外貌更多地继承了父亲马克斯公爵的特点。
“是的,孩子。”
卢多维卡看到这个懂事的女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她亲热地拉住海伦妮的胳膊,唤了女儿的昵称,“哦,内奈——”
“我刚接到苏菲姨妈的来信,信上……谈到了你!”
“谈到了我?”
“对,可是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爸爸,这是苏菲姨妈特别关照的。你可要千万记住,听见吗,这事儿就我们俩知道。”
“好吧,那苏菲姨妈说什么?”
“她让我们8月16日去伊舍尔,还有……”
卢多维卡顿了顿,右手抚上了额头,而后又紧紧贴在胸口,“哦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
“内奈,你要当奥地利的皇后了!”
“……我?!”
海伦妮吸了一口气,双手在胸前交握,心中盛满了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与惊喜,激动得良久说不出话来。
“弗兰茨他年轻,漂亮,富有,非常富有……”
卢多维卡一一历数着即将成为自己女儿的丈夫的优点,“全世界都会羡慕你的!”
“哦,妈妈……”
海伦妮抓紧了母亲的手,面色红润,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情不自禁地抚上胸口,开始回忆弗兰茨表哥的模样。5年前他们曾经在因斯布鲁克有过一面之缘——虽然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奥地利的皇帝,虽然匆忙的流亡途中他们并没有多少交流,可14岁的海伦妮却清晰记得18岁弗兰茨的模样,他是那么沉稳,勤勉,温柔;少年的青涩稚嫩和男人的英俊成熟奇异地在他身上并存——哦,真不敢相信,她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
卢多维卡没有去探究女儿的想法,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也被惊讶和喜悦的情绪淹没了。她紧紧拉住女儿的手,开始计划这次的行程:“内奈你看这样好不好,让茜茜跟我们一起去,就像平时出门一样……”
“奥地利的……皇后么……”
苏菲提着鞋子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如果……是真的……”她低下头,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这个消息被正式宣布的时候,苏菲正在跟茜茜一起玩娃娃。
“看好了,现在我们来铺床。”
茜茜拿起一小片蕾丝边的亚麻白葛布,放进床头有镂空雕花的小床上仔细铺好,“然后,把娃娃放进去……”
她接过苏菲手中的布娃娃放到小床上,又伸出手捏了捏妹妹肉乎乎的小脸:“苏菲,你就像个胖娃娃!”
苏菲穿着淡粉色的纱裙,裙摆如同鲜花般一层一层地展开,浅金色的头发被编成了辫子垂在脑后和耳朵旁边,辫子上还扎着一个个由丝带做成的粉蓝色蝴蝶结,看上去便真如同一个精致可爱的洋娃娃。
“茜茜,你也跟戈克一样欺负我!”
苏菲装作生气地跺跺脚,站起身跑开了。
在帕森霍芬的城堡里,人人都知道这位小公主最讨厌两件事:讨厌别人说她胖,更讨厌别人捏她肉乎乎的脸颊。而小公主的哥哥姐姐们却像是说好了一般,每天必做的事情便是捏着她的脸颊逗逗她。
“嘟—嘟嘟嘟—嘟嘟—嘟——”
“马佩尔!你这个坏家伙!”
高亢嘹亮的小号声突然间在耳边响起,苏菲转过身去拍骑在小木马上的马佩尔,“你故意吓我的是不是!”
坐在琴凳上的沃尔芬也被吓了一跳,手下一顿弹出了几个错音,可她却不能像苏菲一样责备这位公爵少爷,只好瞪了趴在椅子上的狗狗一眼,继续巴赫钢琴曲的旋律。
“苏菲来信说了些什么?”
马克斯公爵抽了一口烟,走到卢多维卡的身旁问道。
“她邀请我们去伊舍尔参加弗兰茨的生日庆典……”
“我可不去!”公爵殿下撇了撇嘴,“我讨厌苏菲那张古板面孔。”
“马克斯,苏菲她再怎么说也是我姐姐。”卢多维卡半真半假地嗔了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算啦,我也没指望你会去。我准备带上我们的内奈一起,还有茜茜——”
“也带我去?”
茜茜又惊又喜地问道,放下手中的娃娃跑到母亲身边,“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卢多维卡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我们的小茜茜都要等不及了。”
“妈咪妈咪!”
苏菲提着裙子站起来就跑,因为被地毯绊了一下,脚下的步子有些踉跄,她扑到母亲怀里,兴冲冲地说:“我也要去!”
“苏菲,你还是个小娃娃呢。”卢多维卡失笑,“你也要参加舞会?”
“舞会多无聊,我只要跟茜茜在一起。”她抱住茜茜的手臂开始撒娇,“茜茜,你也想陪我一起玩的对不对?”
“就想着玩,真是孩子心性。茜茜也是个孩子,你们两个凑在一起,不闹成一团才怪。”
“妈咪,带我去吧,我一定乖乖呆着不捣乱!没事的时候我就跟茜茜去钓鱼,如果你们去参加舞会,我就在旅馆里看书或者弹琴。哎呀,内奈,你别在那儿绣花了,你帮我跟妈咪求求情呀!妈咪最喜欢你了,如果你说的话她一定答应——内奈,你怎么只是笑不说话呀?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
“苏菲,就你鬼主意多!”卢多维卡捏了捏苏菲的脸,“别装出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欺负内奈心软!”
“妈咪……”
“既然苏菲你都有精神去伊舍尔,看来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么停了半年的钢琴课,就从明天重新开始吧。”
“妈咪……”
这一次,苏菲的脸彻底垮下来了。
“特奥多尔•库拉克?”
晚餐后,小公主抿了一口热腾腾的红茶,放下杯子歪着头想了想,“我怎么没有印象?”
“你记得的,只剩跟马佩尔一起出去疯玩了吧。”公爵夫人佯作生气地弹了一下苏菲的脑门,“迟早有一天,你把我这个妈咪都忘了。”
“怎么可能!”苏菲扑到卢多维卡怀里,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表白,“妈咪你知道的,我最爱你了!”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卢多维卡不客气地戳穿苏菲的小心思,“如果不是因为艾莉泽姨妈的推荐,库拉克博士也不肯来帕森霍芬教课。苏菲你如果再胡闹,就永远别想出门去玩了!”
“……喔。”
被抓住软肋的小公主垂下头乖乖地答应着,第一次觉得姨妈太多也是件讨厌的事情。
尽管十分不情愿,可苏菲的钢琴课还是在第二天正式开始了。
坐落在帕森霍芬的夏宫不像路德维希大街的新宫那样华丽,屋子里的钢琴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而是极为普通的立式钢琴。因为是复课的第一天,苏菲没有像以往一样身着巴伐利亚款式的居家裙子,而是穿上了一套半正式的蓬蓬裙,鲜亮的鹅黄色衬得她愈发活泼,泡泡袖的设计更是平添了几分可爱。
库拉克博士三十多岁,鼻梁上架着一副椭圆镜片的眼镜,深棕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尽管马克斯公爵事先已经说过在帕森霍芬不必太过拘谨,可他还是打扮得一丝不苟:黑西装里面的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被扣好,领口系着黑色的领结,俨然一副音乐会的正式打扮。
“殿下,我们开始吧。”
库拉克说着,将琴谱翻到《快速练习曲》第十条——那是苏菲在半年以前中断的进度。阿尔贝蒂低音和弦,哆嗦咪嗦的往复循环。
苏菲有片刻的恍惚。
她坐在宽大的琴凳中央,因为个子太小的缘故,悬空的双脚够不到地面,晃晃悠悠地一下一下踢着琴凳——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到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蓦然间纷至沓来。
当指尖触到黑白相间的琴键,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旋律也一点一点从生涩变得流畅。
“想不到殿下在没有课的时候也记得练习,这一条竟比半年前弹得还要好。”库拉克微微颔首。
“那接下来我们练什么?”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速度再稳定一点就更好了。”
“嗯。”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跳音再轻巧一点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指尖和指腹触键转换得再清晰一点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弹一遍,哆嗦咪嗦循环的感觉再强烈一点就更好了。”
……
……
“我讨厌车尔尼!”
苏菲喊着,毫无预兆地将十个手指伸开,狠狠按在键盘上——突兀而杂乱的噪音响起,接连不断。
喊过之后,她愣住了。
同样是这本标号为op299的《车尔尼快速练习曲》,同样是第十条的阿尔贝蒂低音,白色的窗棂,黑色的钢琴,明晃晃的阳光……她再一次,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小公主?”
“啊?”苏菲回过神,习惯性地用手背抹一把脸,才发现脸上其实并没有泪水。几个深呼吸之后,她终于想起母亲的叮嘱,仰起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我能不能不练《车尔尼》?”
“这是基本功,殿下。”
“可练习基本功不是为了弹曲子么?”苏菲不服气地反驳,“不练车尔尼,我也能弹曲子。”
当双手重新放在键盘上,哆嗦咪嗦的和弦再次响起,流泻的旋律却已经改变。清朗活泼的快板,质朴却又绮丽,带着天真而明媚的温暖——
第16号钢琴奏鸣曲,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殿下——”
库拉克伸出手虚盖在苏菲的跳跃的手指上,“我希望您能暂时停下。”
“……为什么?”苏菲咬住嘴唇。
事实上,小公主偏爱莫扎特并不是什么秘密,这首标号为k545的奏鸣曲就是她的最爱之—。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于莫扎特有着某种特殊的崇敬和默契——而现在这种情感被轻易否定,令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轻慢和侮辱。
“殿下您觉得自己弹得很好吗?”库拉克并没有回答,而是这样反问道。
“……”
苏菲依旧咬着嘴唇。在某一段记忆里,她曾经着迷一般地练过莫扎特——虽然她从未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天才的境界,但每当那样甜美真挚的旋律在指尖脉脉流淌,都会给她带来莫大的慰藉。
那样的旋律总会跟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比如春日里明媚的阳光,比如夏季清透的雨丝,比如枝头随风摇摆的花苞,比如笑容纯净的婴孩……
无论多么浮躁的心灵,总会在这样的旋律中沉静下来;无论多么绝望的旅程,总会在这样的旋律中看到光亮。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她只能弹好一首曲子,那么那首曲子的作者,一定是莫扎特。
“莫扎特把这首曲子归在‘为初学者而作’的一类中,就一定是简单的吗?殿下您或许忘了,它的副标题虽然是‘简洁的奏鸣曲’,却是莫扎特晚期的作品。”
“可是——”
“没错,您弹得很熟练,可以说是流畅。如果殿下能够原谅我的直白,很抱歉——您刚才的演奏当中,赌气的成分有多少,炫耀的成分又有多少呢?”
“我……”
“莫扎特是温暖的,但您有没有想过,是阳光的温暖,月光的温暖,还是星光的温暖?所谓质朴,是不加修饰的质朴,还是大巧不工的质朴?那些欢乐,究竟是天真的欢乐,还是历经磨难仍然不失的赤子之心?”
“……”
“而且殿下您或许没有注意到,左手哆嗦咪嗦的阿尔贝蒂低音,仍然不够轻巧。”
熟悉的旋律重新响起,同样是莫扎特第16号钢琴奏鸣曲——微小的细节中,完全出乎意料的处理,连接,停顿,跳跃——钢琴在说话,心弦被拨动,苏菲第一次,对这位老师生出了心悦诚服之感。
“好吧,库拉克博士您说得对。”她叹口气,连称呼都不自觉地变成了“您”,“那么,我要把《车尔尼》练到什么程度才行?”
“不会太难的,公主。如果您能像喜欢莫扎特的一半一样喜欢车尔尼——不,或许三分之一就够了。”库拉克笑了,这个笑容使他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容带上了一丝亲近的平和,他将双手放在钢琴上,把《快速练习曲》第十条弹了一遍,“像这样就行了。”
“可是车尔尼的练习曲又枯燥又没意思的,我能不能换本教材?”苏菲仍然不死心,看到库拉克的笑容,她胆子大了点,眨眨眼睛建议道,“同样是手指练习,我觉得巴赫的《平均律》就不错。”
“没问题。等您练完车尔尼《手指轻巧的艺术》,我们就练巴赫的《平均律》。哦对了,殿下——”
库拉克又笑了,再一次见到这样的笑容,苏菲忽然有种不妙的直觉——
“不知道我有没有说过?我的钢琴老师,就是车尔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