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生的本就是心病,见女儿好端端的回来,马上就不治而愈了。杀鸦青也难得的安分下来,对帝后孝顺,对俩弟弟关爱。
太子师成渝今年七岁,静王成谦五岁,有个杀鸦青的前车之鉴,皇帝教养皇子方面可是下了许多功夫,因此两个孩子年纪小小,一个沉稳有度,一个斯文有礼,大约就因为皇帝管的太严,所以长姐在他们心目中简直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没有人能犯这么多事还能安然无恙!
没有人能触怒父皇这么多次还不被就地正法!
没有人能让父皇哭笑不得,母后边哭边笑!
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她,才害得父皇管我们这么严厉!
不过人都有一种慕强之心,当杀鸦青对他们和颜悦色,他俩立即又受宠若惊起来。杀鸦青见过平民家人和睦,就改了以往倨傲疏离的态度,皇帝见她性子好了,常常摸着胡茬作出一脸老怀安慰的表情。
日子一晃,又过去俩月了,杀鸦青渐渐憋不住了,半个月偷偷闯宫门已有六次,每次都被守卫拦了下来,皇帝喜欢她舍不得对她发作,但对外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下令,把公主的小像就挂在各个宫门守卫的班房里,谁要是放走了公主,就地免职流放。
宫门的守卫战战兢兢,检查进出人员及车马时已经到连买菜的框,送夜香的桶都不放过的地步了,简直丧病!
杀鸦青当初肯回来,实是因为担心皇后的病,现在皇后没事了,心中惦念的,又成了三河县的那一位了,然而惦念又有什么用?妖力被封实在出不了宫呐。
杀鸦青日日盼着穆国师给她解开封印,可穆国师却躲着她,虽他承诺收杀鸦青入师门,但他也说,拜师不能玩笑,需要带她回一趟师门,方能算作本门弟子。
这又是故弄得哪门子玄虚?皇帝竟然还听进去了!连连称好。然杀鸦青并不认为穆国师真心要她拜师,所说不过推托之词罢了,故而这事就暂且搁下了。
皇城的季节要比北方晚一季,虽然十一月了,皇宫却还美丽,常青树依旧绿,枫叶还在红,银杏还未落尽,各种色泽簇着琉璃碧瓦,富丽宫殿,将这人间最富美之地打扮得明艳瑰丽。
这一天晌午,杀鸦青在凤仪宫陪皇后用了午膳,又读戏本给她听,听着听着皇后就睡着了,她亲自给皇后盖上毛斗篷,然后退了出来。
她走到旧时候来的老地方,此处有一株百年银杏树,叶落还未过半,每当微风起,枝头就有一片片的杏黄叶子随风落下,犹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落到地上就铺成了一张的巨大的黄毯。
杀鸦青见此情形赏心悦目,如孩童时那样就脱了鞋袜,踩在绵软的树叶上,又躺了下来,滚过来滚过去,让裙衫沾上杂草,发间嵌上黄叶,虽不够端庄,却难得的现出了天真烂漫的样子。
跟着她的婢子们已经见怪不怪了,自觉跑到四周守着,不令人接近。
虽然这时节气温略低,但杀鸦青穿的厚实,午后的阳光又那般暖洋洋,她躺在草叶上仰视那些层层杏叶,想起三河县的某个人家,院里也有一颗丰茂的大树。
她唇角带笑,身心放松,睡意昏昏,眼皮子也缓缓合上,做了一个美梦。
穆出尘来时,就看到一个宫装的小姑娘安详的睡在杏叶之中,老杏树的叶子随风而落,好似下了一场漫天黄金雨,散开树枝又如一把大伞,为她遮住耀眼的阳光。
见有人接近,侍婢们连忙过来,先是行了宫礼,然后又站立一排不让他靠近。然而她们如何能拦住国师?国师只对她们笑了笑,她们就深陷进他幽暗无底的眼瞳之中,无法自拔了。
国师的步子很轻,踩在草叶上一丝声音也没有,他停杀鸦青的面前,在没有旁人看着的时候,不自觉流露出了满心的喜爱。
这世上最无邪的,莫过于孩子的睡颜,凝视孩子熟睡的脸,能让疾行的步履暂时驻足,能让焦躁的内心获得片刻的安宁,能让他想起自己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初衷。
穆出尘这次的笑意只有一点点,却不是挂在脸上,而是从温柔的目光中熏出来的。他凝视良久,忽然感到风里透着一丝寒冷,于是一双修长的手抬起,两根中指相对而曲,其余八指指尖相对相抵,指尖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魔主屠鸠,赎吾之罪……”他默念道。
纷落的银杏叶仿佛通了灵气,从树上掉落后,全都漫漫飘到了熟睡的杀鸦青身上,轻轻盖住了她的脚,遮住了她的身体,犹如一床被子一般罩住了她。
树林的鸟停止了叫声,微风不再带着一丝冷气,杀鸦青睡得意外香甜暖和,她在梦中见到一位金盔银甲的仙人来接自己,他样貌坚毅而俊俏,目光温柔,尽是绵绵情意。
青儿,我愿舍去仙人之身,去凡间落地为人,回报你一片深情,你可愿嫁与我为妻,与我共度生生世世?
愿意的!愿意的!梦中她急忙点头。
黄粱一梦,不过弹指之间,杀鸦青这个梦却做了半个时辰,梦中她回了三河县,与李宿结为夫妻,再不想成仙成妖,过着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梦中他们还有两个孩子,有一天李宿找到她藏好的箱子,发现了一套金盔银甲,然后穿在了身上,等她发现已经迟了,李宿飞起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等等,她为什么挑起了箩筐?为什么箩筐里还有孩子?!这个跟在后面飞起来的老牛是怎么回事!?
“好丑啊,不要啊——”杀鸦青吓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坐了起来,才发现不过是噩梦一场,竟梦见了刚才在凤仪宫读的戏本中的场景。
“公主,您醒了?”侍婢们连忙把她从落叶堆里挖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落叶?都压在我身上,难怪我会做噩梦呢,这是你们谁干的?”
“公主赎罪,不是婢子们干的,婢子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有人来过吗?”杀鸦青狐疑着问。
“没有没有,婢子们一直守在这里,没有人来过。”
真奇怪,杀鸦青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了,拍拍身上的落叶,跑去看皇后醒来没有。
皇后早就醒了,当杀鸦青到了凤仪宫,还未进去就见到一些年轻女子出来,看其穿戴不似一般宫女,便知道是皇后召见这次新进的选侍了。
帝后和睦,但并不专宠,三宫六院古已有之,皇后豁达,不爱争闲气,反倒是皇帝励精图治,不贪图美色,故而后宫的宫殿一贯少丰饶,选侍这种事,几年也才一回。
选侍们后面还有宫女,俱捧着一些头面布匹等物,应该是皇后赏赐的。
她们看到杀鸦青过来,纷纷对她行礼,杀鸦青眼里只有皇后,瞧不起这群备选妃子,不过凡间风气如此,连皇后自己都习以为常,所以她也没什么好说。
她对这群女人视若未见,正要跨过门槛,突然有种浑身汗毛战栗的感觉,十分不舒服,便转过身对那些女子一个个相看,见她们个个低眉顺眼,并没有什么不妥。
真奇怪,刚才那股寒意是怎么回事?杀鸦青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就问这些选侍的名字。
选侍们早听说过大公主的名声,被她一问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的回答了,多一个字也没有说。
还是觉得不妥,杀鸦青在她们的脸上流连,挑出两个相貌漂亮的,跟自己的侍婢说:“你去跟前头的章公公说,这两个姑娘我不喜欢,叫父皇将人送回家去,好好发嫁了吧。”
这次的侍婢还未选召,既没有破身,也没有品级,杀鸦青不过是不希望有人迷惑了皇帝,就让他像现在这样寡淡着挺好。
不想那俩个女子噗通就跪下了,求大公主开恩。
所以杀鸦青就不明白了,凡间花容月貌的大姑娘,干嘛非要哭着喊着要给她当小娘,她道:“你们长得这样好看,这一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我就不更不喜欢了,去跟父皇说,我就不喜欢了。”说完就走了。
这大公主实在太任性了,还管到皇帝选妃子的事情上了,可师无忌真就把那俩姑娘送回去了,还多给了点赏赐。
原因很简单,这俩姑娘他还没见过,谈不上喜欢,而且大公主不悦,就该赶紧送走,息事宁人免得她兴致来了折腾人家,算是积德了。
有个宽厚且不爱色的父皇,其实挺好,可偏偏他不爱色,却有色来迷他。
两个漂亮的选侍,实际上只走了一人,另一人姓吴,乃常阳人,年方二八,恰是如花似玉的年华,她没有走,是因为她走不了,她早就死在后宫的一口井里了。
华溪宫是选侍在晋位之前住的地方,因为吴选侍长得特别漂亮,眼神勾人,小嘴会哄,管事的太监被她说了几句,就分给她一人住一间屋子。
吴选侍郁郁的回到自己的屋子,立刻有管事宫女来催她赶紧收拾东西走人,那吴选侍抬起头凶狠的将她一望,道:“吴选侍家在常阳,皇城里没有亲眷,现在天色已晚,允许她多留一日再出宫。”
管事宫女犹如中邪一般,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就被赶走了。
吴选侍关上门,气急败坏,拔了头上的发簪珠花砸在地上,恨声道:“好你个杀鸦青,算你狠!”
这一回没有特地憋着嗓音,她发出的声音竟然低沉得好似男子一般,接着她的样貌渐渐出现改变,身形变高,转眼化作一个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身长姿纤,体态风流,五官俊美之极,男生女相不足为奇,奇得是他有一种刚柔并济的美态,吴选侍的美貌已算上层,与他一比,竟然成了云泥之别,且他不是别个,正是七尾狐子白凝苍!
古都皇宫之地,乃天子居所,兴建之初便召集天下有能之士参与,从选址、方位、布局全都有所对应,故而邪祟不敢侵扰。
须知这座皇宫可是换了三个朝代,若不是气势过硬,此处的冤魂恐怕都比得上阴朝地府了,可是宫内甚少出现过鬼魅冤魂,就连杀鸦青修炼成妖之后,也抗不过这里的王气,否则穆出尘就不必用镯子封住她的妖力了。
然而白凝苍却能把真的胡选侍杀了,化作她的模样留在这里多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的呢?
答案倒也不难,因为当年还有一位狐狸精曾经在此封妃,生生将一个朝代终结,那位“奸妃”恰恰就是白凝苍的生母。
狐族多妖娆,难怪白凝苍会长成玉人一般,他有八百年的修为,也不会是狐狸精贵妃和前朝哀帝之子。昔日狐狸精贵妃能够藏在皇宫之中,便是因为她有一个宝器,可保她在宫内平安无事,后来为了方便儿子入宫见她,她将此宝器炼成了一枚镯子和一只戒指,当她被雷神劈死之后,她的镯子失了踪,后来被穆出尘找到,再后来他在上面施了封印,套住了杀鸦青,而那只戒指一直还在白凝苍的手中。
至于白凝苍为何潜入进宫,也实在是因为他对花月容过分忠心的缘故,花月容现如今正在闭关养伤,闭关之前曾说起杀鸦青之事,嘱他寻找她的下落。白凝苍跑去三河县没有找到她,不知又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打听到三眼乌鸦托生成了人皇之女这件事,赫赫然就杀来了。
白凝苍以为杀鸦青识破了他,决心要决一死战,而杀鸦青若真是认出了他,又岂会只是将他赶走?她不过是感觉敏锐了一些,加上不希望宫里出现太过年轻貌美的妃子,离间了父皇母后的感情,故而才将他赶走。
真是巧到家了,杀鸦青不知危险已至,再次溜出宫去的时候给守卫们拦截,恭送回了自己住所。
与此同时,皇帝正在召见国师,穆出尘还是一副飘逸淡然的模样,皇帝却是摇头苦叹,道:“你与成菱都说,她这次溜出宫去有许多奇妙际遇,每次都能遇难成祥,加上遇到善人,故而并未吃多少苦头。”
皇帝必然会关心杀鸦青出宫后遇到的事,杀鸦青在穆出尘的配合下说了一些真话,一些假话,那些假话听起来可比真话要逼真许多。
“不错,陛下不必挂心,一路之上,但凡与大公主为难的,微臣已有惩戒,但凡与大公主有恩义的,微臣也都给予了赏赐,并未暴露大公主的身份。”穆出尘道。
“朕自然知道国师之周全,朕一方面庆幸成菱没事,一方面担忧她会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你看她今天又要闯出宫去,朕能拦住她的人,却拦不住她的心啊。”
穆出尘看了忧心忡忡皇帝一眼,垂了垂眼帘,淡淡道:“恐怕陛下也有所感,大公主非比常人,现在殿下还小,待时机成熟,皇宫是绝难困住她的,且殿下日后之成就不在陛下之下……”
听到这里,皇帝一惊,他已听国师说过许多回,说他的成菱十分特别,故而他也越发另眼相看,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这个女儿会有这样的造化。
“国师……国师是说,我新宋将要出现一位女主?”皇帝大惊失色道。
穆出尘摇头,道:“陛下会错意了,微臣的意思是大公主的成就将不在陛下之下,却不在宫中亦不在庙堂。”
“那在哪里?”皇帝感到不解,同时又安心不少。无论如何,若是女主继位,太子和静王将如何自处?那必然又是一出腥风血雨,非他愿意见到。
“微臣会带走大公主,从此大公主入我师门,微臣与大公主再不入世,大公主之成就在此。”
“……”
皇帝这下子,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半晌才问:“你的意思是,成菱她……她不是凡尘之人?她有,有仙资?”
“微臣是说……”穆出尘抬起头,一反往常的恭敬,冷冷的盯着皇帝,道:“你们留不住她,她不过是借皇后的肚子出世罢了,陛下只需知道这些,余下不必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