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的风尘仆仆暂且不表,杀鸦青、李宿还有小红日夜兼程,方才及时赶回了三河县,李宿一进门,大嫂柳氏正在院子里晾晒,见他回了喜出望外,问:“小叔,可找到救娘的法子了么?”
王氏这些天都没有进食,柳氏每天喂她参汤,喂一半撒一半,已经消瘦得不成人样了,杀鸦青从李宿背后走出来,因她忘记变回孩童,所以仍是年轻女子的模样。
柳氏见了她一愣,发现她就是小叔画中的女子。
“这位是……”
“小姑姑……”李宿扭头一看,又看看柳氏的神色,马上改口道:“小姑姑也回了,去街口买糖吃去了,这位是……来给娘治病的神医!”
“啊……失礼了,快请进屋。”柳氏晃了晃神,大约是不信这么年轻的姑娘会是神医,可是又不好驳了小叔的脸面,忙领着他们进了屋子,然后摆了茶。
杀鸦青只在堂屋站了站,连坐也不坐,茶也不喝,就对李宿说:“救人要紧,你随我来。”说罢领着李宿到后面王氏的屋子去了。
柳氏跟在后面,心道,这姑娘好生古怪,她怎么知道娘住哪间屋子?
杀鸦青自进去了王氏的屋子,李宿却拦住大嫂道:“大嫂,我们紧赶慢赶,路上也没吃点什么,烦你给我们做碗面成不?”
“可是娘……”
“我会在这里看着的,你放心,娘一定不会有事。”
柳氏虽然疑惑,却同意了,一步三回头的回前屋去了,李宿连忙进屋,转身又把门闩上,而杀鸦青已检查了王氏的病情,道:“幸亏走的时候,我注入了一股妖力护住了她的心脉,方才能撑到现在。”
床上的王氏面色蜡黄,形若枯槁,短短不过数日,看上去分明老了十岁,李宿的眼眶顿时就红了,杀鸦青见了,心道,都说仙人摒弃七情六欲,如此方为公正,便是昔日雷神也不见如此多愁深感,他真的是雷神托生吗?
想到雷神,杀鸦青又烦躁起来,催促道:“别哭了,人还有救呢,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把蛇皮拿出来。”
李宿只是红了眼眶,并没落泪,被她一刺很是窘迫,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叠蛇皮。杀鸦青将蛇皮打开,这蛇皮近乎透明,她抹去上面的浮尘,将之捧到窗户下,蛇皮被射进来的阳光一照,竟然泛出流光溢彩的色泽,果然是件宝物。
杀鸦青找到一片透明的蛇鳞,把它拔了下来递给李宿,然后掀开王氏身上的薄被,将蛇皮整个覆盖了上去。
“你把这片蛇鳞研磨成粉,想办法让真娘吃掉。”杀鸦青突然道。
“嗯?”
“这是可以解毒的,真娘不是被秦婵兮害了么?若是吃了,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能有娃娃了。”
亏得杀鸦青还惦记这这事,李宿听了忙作揖道谢,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杀鸦青歪着脑袋看他,道:“你嫂子是跟你大哥生娃娃,又与你何干,你谢我做什么。”
这一路上,她对李宿十分冷淡,但李宿看她好,她在他眼里就是百般的好,所以他依旧好脾气的道:“大嫂生下来是我的侄儿,继承的是李家的香火,可惜他们领了你的情,却不能亲自给你道谢,我自然该多多谢你。”
算他有理,可杀鸦青就是不愿放过他,还道:“然而真娘身体受损,就算治好了也怀胎不易,能得一胎便是大幸,若她生得是女儿,又怎么继承你家的香火?”
“生个侄女儿也是喜事一桩,大哥大嫂必然也是喜欢的,无妨。”李宿答道。
“你们不是要香火吗?”
“我大哥不是那等眼界的人……至于香火,这不是还有我么?”李宿望着杀鸦青,这回笑意都进了眼底。
杀鸦青见他笑得古怪,方才想起来自己跟他有个十年婚约,因她想着雷神的事,已然忘记了这码事,她老脸一红,然后就怒了起来,将李宿推出门去,低喝道:“快滚出去,我要作法救你娘了,你去外面守着。”
李宿站在门口,想着杀鸦青刚才怒中透着羞涩的样子,不禁含笑,心里仿佛尝了蜜糖一般。而隔着一扇门板,杀鸦青在里面气红了脸,又恨得跺了跺脚,暗骂:“堂堂雷神,怎么变得这样轻浮,简直侮了昔日威名!”
这天上的仙人之所以仙风仙骨,便是因为早已摒弃七情六欲,尤其雷神乃掌管杀伐的主仙之一,若是被爱恨情-欲所困,如何能做到处事公正?便如一样是除妖灭奸,他杀一个放一个,全凭自己心情,如何让众妖众仙心服口服?
雷神是仙,虽强而无情,杀鸦青倾慕他,也只敢说“愿载你千万年”,不敢亵渎半分,而李宿是凡胎,自可以凭心所欲,爱恨由他,两者相比,便是人仙之别。
再说那李宿,在门口守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门突然被一阵风扇开,他知道是杀鸦青干的,就走进去一看,杀鸦青已经施法完了,而床上的蛇皮变得枯萎发黑了,杀鸦青将蛇皮掀开丢在地上,下面的王氏虽然还没醒,但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李宿忙走过去,趴在床边小声唤着:“娘,娘你醒醒呀。”
床上的王氏在千呼万喊下,终于发出了一声弱弱的□□声,接着眼睛睁了睁,然后又迷糊过去了。
杀鸦偷偷去看李宿,仍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丝昔日的影子,越看越觉得,他与雷神全然不一样,然而鬼王的话犹在耳边,她也不敢不信。
“这……便是已经没事了?李宿抬头问她。
杀鸦青避开目光,道:“嗯,等她醒了先喂点米汤,再慢慢调养,参汤不必再喂了。”
这时候柳氏也进来了,听见杀鸦青说话,忙问李宿:“娘怎么了?醒了吗?”
李宿连忙将王氏刚才醒了的事说给她听,叔嫂二人都很高兴,围着王氏看个不住,全没注意一旁的杀鸦青拎着用过的蛇皮悄悄退了出去。
杀鸦青再进屋子,手上已经没有蛇皮了,人也变成回小姑姑的模样,到了晚上,王氏终于完全清醒了,一家人将米汤喂给她吃,虽然此番王氏受了大罪,幸而救回了性命,慢慢调理着,总会养回来的。
次日,李宿去衙门销假,把借来的马儿也还了,因他家出的事情特别多,所以这段日子,县太爷从杂役里面调了一个人过来打更,见了他还有些不好意思,问候了李母,宽慰了他几句,叫他跟新来打更的杂役轮流上工。
县太爷越是客气,李宿就越是不自在,出了衙门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抬头就看到徐捕头到了面前,徐捕头一把拉住他,笑道:“好兄弟,我听说伯母已经没事了,这是喜事一桩,走,哥哥请你喝酒,权当给你接风了。”
李宿正好有些话想说,两人便一同找了间酒楼进去了。
三盘热菜,两只瓷杯,一壶老酒,互相敬了几轮,李宿不善饮酒,红着脸支支吾吾起来。
“好兄弟,痛快说话!跟哥哥我不用客气,可是衙门里有人为难你不成?”徐捕头端倪片刻,问道。
李宿忙道没有,又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原来他是想要学些拳脚功夫。
通过这些时日发生的变故,李宿的心境与昔日已大不相同,再也不愿庸庸碌碌的混日子,然而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改变,思来想去,先练下身手总是不错,至少日后遇到事情,不至于连自卫都不能。
徐捕头听了他的话,猛得一拍桌子,高兴的道:“这样才对!当日县太爷要提你当捕快,你硬是推了,哥哥我却知道你迟早要后悔,男人嘛,不能总是藏头露尾,总要出来干一番事业的。”
李宿见徐捕头想差了,不说好破,端起酒壶给自己和徐捕头都斟了一杯。
徐捕快会几手家传的刀法,但不能算一流高手,思量片刻,他道:“哥哥我虚长几岁,论些追踪、破案心得,倒是能拿来说一说,可若当你的师父,却还不够格,你大哥的身手可比我强多了……”
徐捕快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捏了捏,皱起眉道:“不过你身子骨的确还单薄了点,这样吧,拜师的事且先不说,任何功夫都要从练根基开始,你晚上打了更之后就去校场那边,我先锤炼锤炼你!”
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从即日起,李宿打更完了就去校场跟着徐捕头练功,徐捕头按部就班的来,一开始不教他其他,不过是劈材、挑水、扛着米袋绕着校场跑等等,再不就是与他摔跤,摔个七荤八素的。
渐渐的,徐捕头感到有些奇怪,李宿没有丝毫武学根基,可不论前一日他累得多狠,摔得多惨,第二天总能精神奕奕的回到校场,而且一天比一天更有神采,这又是为何呢?
李宿既然是雷神托生,其心志坚定,自然不必多做解释,又有妖丹在身体之中,算是得天独厚了。
当初因为怕鬼,他困在家中看书,其中神仙修道一类不少,神怪异志不少,他本身又很有悟性,与妖丹相通之后,渐渐豁然一些道理,每次校场回家之后,他便学着练气打坐,渐渐能将妖丹中的妖力引向全身,不过一、两个时辰的打坐,不仅能迅速恢复精力,人也越发神采奕奕。
这世上修行之人不知凡几,却只有极少能悟道有成,而李宿轻车熟路,无师自通,简直是如有神助,不过这也原该他的造化,寻常人艳羡不得。然而当他卯足了劲想奋发图强,熟不知随着他的改变,杀鸦青也变了。
这一日,李宿独自在院子里打水,水缸满了之后,他盯着水面不知为何发起呆来,自他上次血与水相融,颇有一些感触,这会儿恍惚了一下,就见到水面上升起一团水雾,然后化作一片小小的乌云,外面艳阳高照,他家水缸上竟然聚云成雨起来。
原来他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力量,一不留神就弄出这样一幅奇景了,正好杀鸦青走了出来,神色变得十分古怪。李宿她面色不好,心中一突,缸上的水雾变成水哗啦啦的全落进了缸里。
不是李宿多心,而是这段时间杀鸦青阴晴不定,尤其是看到他能够自如使用妖丹之力后,更加不愿意搭理他。
李宿怕她是觉得自己有心抢夺她的妖丹,几次想要解释,奈何人家不肯听,果然杀鸦青看到他这个样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李宿一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道:“等等。”
“放手!”杀鸦青看都不愿意看他。
“你为什么躲我?”
“你是谁,哪里来的,我凭什么要躲你!”杀鸦青没好气道。
“你到底怎么了,就算生我的气,至少也该让我知道我错在哪里才好呀。”李宿拽着她的胳膊,就是不放。
杀鸦青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流露出的竟然不是生气或者愤怒,更像是一种凄凄然的幽怨。这种眼神若是出现在别的女人脸上,自有一股哀怨风情,然而她在家中行走,不曾化出别的形态,出现在小姑娘样儿的她脸上,就只剩叫人心疼了。
杀鸦青是在心中苦笑,能怎么说?说你前世是个神仙,说我倾慕过你而你又杀了我?这话她说不出口。
李宿心肠软成了烂泥,杀鸦青是女子或者女童还是一只鸟,在他心里始终如一,不过对着这样的她,他还是不敢过分亲昵,只蹲下来,扳过她的身子,托着手问:“……你是不是怕我抢你的妖丹?”
杀鸦青盯着包裹住自己的温热手掌,两只手握成了拳头,显得有些抗拒。
李宿接着道:“我绝不会……任何时候,你都可以拿走……我没关系的。”
一旦拿走妖丹,就等于挖了他的心脏,可是他没关系,不代表她没有关系。杀鸦青深吸一口气,抬手抽出了自己的双手,已经被包裹的温热的手,霎时就感到了一股冷意。
“你想岔了,我不气你,也不想要妖丹了。”杀鸦青抬起头,平静的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原本我就打算,等你娘痊愈了就离开这里。”
“?”李宿满脸震惊,万万也料不到她是这样想的。
杀鸦青的声音像糯米一样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冷箭一样射进了人心里。
“妖丹于我,没有那么重要,我也不愿意……纠结在一件事情上,天大地大,我想去哪里不成?为什么和留在这里束手束脚?”
好一句天大地大,李宿的心,立时就像是被一双手拧着。自她出现后,他的生活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波折重重,可他却异样安心,现在每一天,他都在期待第二天的到来,这就叫……希望。
他的生活,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以为会一直这样。
“……我明白了,你还是生气对不对?我把妖丹还你。”李宿下定决心道。
杀鸦青却满不在乎:“我不是生气,我是看开了,我看得很开……”
“那你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也都不算了?”
“不算了。”
“一千多年的修为,也不要了?”
“不要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如果连妖丹你都不要,那你还想要什么?!”李宿的脸色十分怕人,冷硬的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杀鸦青也被激得失控了,忽然发出一声低吼,面目一变,嘴里长出尖牙,脸上变出妖相,对着李宿就是一喝:“我想要原来的身体,你又能如何!”
李宿没想到她竟会失态至此,大感意外。
一丝丝凉风兴起,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似乎要变天了。
“你知道被困在一个孩童的身体里的感觉吗?你知道被雷劈成焦炭的感觉吗?你知道付出了一千五百年的努力,却只得到一句‘不如重新做回一只乌鸦’是什么感觉吗?”杀鸦青全然忘记了李宿根本不记得这一切,愤然道。
曾几何时,她傻得令人怜悯,而那场雷劫已轰杀了她所有的初心,既然注定她过不了这劫数,难道不过也不行么?
李宿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对自己发作,他很委屈,同时又感到痛心疾首。
轰——
犹如上天自有感应,天空骤然劈响了一道雷。
听到雷声又起,杀鸦青胸口起伏不定,她咬牙化去自己妖相,心中感伤:果然……不管他想不想得起来,或者换了另一幅样貌,另一种心肠,他总是他。
他是雷神呐……
哗哗哗——
沙沙沙——
院子里的那棵树被突然卷起的风吹得树枝晃动,叶子作响。
闪电一道道的亮起,杀鸦青脸庞上也出现忽闪忽闪的光,她收敛住了激动的心情,轻声沙哑的问:“你现在才问我要什么?会不会太晚了?”
一字一句,逐句逐伤。
轰隆隆——
雷声接踵而至。
李宿全然不记得前世的事,这样责怪他如何公道?可若不怪他,她又能怪谁?
李宿看着面前的杀鸦青,感到她的情绪似乎不是在对自己爆发,甚至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也仿佛是在透过自己看其他人,他刚想追问,心痛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按住自己的心口。
痛……好难受……
李宿抬眼,忽见杀鸦青也用手去捂心,顿时悟了,他们之间相连的是她的妖丹他的心,而现在他感受到的,分明也是她的感觉。
风越来越大,天空越来越黑,因为都以为这怪异的天象是对方引起,所以李宿和杀鸦青都没注意到,在呼呼的大风中,一个近乎透明的“东西”随风从天而降。
杀鸦青捧着胸口,等那个“东西”扑过来的时候,她已陷入哀恸中完全没有防备,而李宿看到了,他顾不上其他,立即伸手拽过她,用身体挡在前面,同时伸出一只手,用尽全力竖起一道屏障,等杀鸦青察觉不妥,回头一看,正看到一条几乎透明的巨蛇冲到了面前,冲过了李宿的屏障,向两个人倾轧了下来!
杀鸦青急忙拉着李宿往一边滚去,他们险险躲开了滑过去巨大的“蛇腹”,而那大蛇再次腾空而起,盘旋在半空之中,血红色的目光盯着他们,他俩才狼狈的爬起来,看着这个庞然大物。
杀鸦青越看越感到它很眼熟,满脸难以置信道。她的样子比见鬼还要惊讶,甚至步步后退,直到李宿将惊慌失措的她扶住。
这个巨蛇影响并不是真实的,只是一团投影而已,因为是影子,所以李宿的屏障才挡不住它,说穿了,幻觉如何挡得住?
“巨蛇”幻影没有杀伤力,仅仅是某种信号,某种威胁或者是挑衅,它在半空停顿了片刻,与他们短暂的对峙之后,突然就破碎了,一片片碎片飘在空中,然后又如泡沫一般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刚才那一阵一阵怪异的风也停下来了。
李宿感到不可思议,冥冥之中,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直到他确定听到了杀鸦青的话,她说:“他……活过来了?”
如此巨大又如此震撼的模样,李宿想到的是五道洞里的巨大蛇骨,他惊诧道:“白龙……北冥妖王?”
北冥妖王死了这些年?怎么可能复活?还来不及细细追究,就听到门外传来喧哗的声音,有人的脚步声,说话时,呼喝声。
“快,是那边,李家!”
“看清楚没有?”
“我看得真切呢!”
不多时,一阵急风骤雨的敲门声响起,待李宿开门一看,门外乌压压的一片人,有街坊邻里,也有路上的行人,甚至有的拿着扁担棍子,俱都是一脸惶惶,有人见李宿开门,颤颤问道:
“二郎,你……你可看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