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经历冯小杏的事,柳梢总算接受了现实,再也不怕被嘲笑,理所当然地接受陆离的庇护。在这种地方,她没有实力,却拥有迷住陆离的美貌,注定她不可能有朋友。
真纯的友谊,又岂能在污泥之中幸免?
房间日渐空旷,同伴一个个减少,柳梢亲眼目睹这种变化,早已没了最初的怜悯,只剩下满心的麻木,小女孩的心肠不知不觉中已硬了许多。
白凤她们到底不愿得罪陆离,可是柳梢夜里也从没敢睡熟过,女孩们明里不动她,暗中却小动作不断,比如无意中撞一撞她,任务时联合挤她,趁她摔倒时踩她的手……这种哑巴亏柳梢吃了许多,最初她还找陆离告状,只换到几句安慰之后,柳梢渐渐地就不再跟他说了。
任性的女孩子已经懂得适可而止,学会了察言观色。
掌握凝气之后,方卫长开始教习武技,柳梢学得努力,无奈已经被多年小姐生活养得身娇体弱,在孩子们里堪堪算个中等,好在对她来说,胜败都没有太大影响,陆离从没让她饿着。
又三个月光阴过去,对战台边,柳梢与白凤眼瞪着眼。
两个女孩平日里就不和,白凤深厌柳梢,柳梢亦恨她背后使坏,此番对战抽到一组,彼此都表现出了最大的敌意。
白凤出身贫寒,吃苦耐劳,天赋又不错,武技早已遥遥领先众人,她看出柳梢不及自己,便轻蔑地道:“我劝你认输算了,别自讨苦吃。”
柳梢也故意将眉毛扬得高高的,回敬她:“我输了还有陆离,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
“那又怎么,他就是听我的,谁不知道你喜欢他呀,可惜他不理你这个丑八怪!”
“你!”
白凤当然不丑,只不过她个子比别的女孩子要高,肤色健康,显得有些英气,不如柳梢白净娇美,柳梢这么说也是有心气她。
眼见白凤果然被气得发抖,柳梢扬起脸大声唤:“陆离!陆离!”
两人这番斗嘴都压低了声音,根本没人听到,陆离正和几个男孩子说话,闻言走过来问:“怎么了?”
柳梢蹲下去:“我的脚好像崴了。”
陆离瞧瞧她:“你的脚没事。”
柳梢暗道不妙,忙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谁说没事,疼啦!”
陆离笑道:“怎么会?我看看。”
见他真要查看,柳梢连忙直起身抱住他的手臂:“不用了,现在好了。”
陆离似笑非笑地道:“哦,好得真快啊。”
柳梢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放开他,果然见白凤那张脸如愿地变青了,目的达到,柳梢露出更多得意之色。
场中比试结束,一名男孩受伤退下,柳梢和白凤跃上台,没有任何废话就动上了手。杀手不是徒弟,方卫长所授皆是武道中最狠辣的杀招,出手就是绝杀,务求一击毙命或是同归于尽,孩子们初学,收发难以控制,交手过程惊险万分,至今已有两名孩子死于对方失手之下。
柳梢心知自己武技不及白凤,不敢有丝毫大意,凝气快是她唯一的优势,如今熟练了,这个优势越发明显起来,凝气快,就有充足的灵气驾驭武技,出招则有加倍的威力,因此她一开始便打定先下手为强的主意,采取攻势困住白凤,令其无还手机会。
白凤只是冷笑闪避,偶尔还招。
凝气快又怎样,人本身的力气是有限的,总有疲乏的时候。
柳梢所学招式不多,很快就用完了,只得又从头重复,这简直等于给了对手机会,一个招式使的次数越多,越容易让对方看出弱点,何况她出招本就不甚高明。
果然,在她反复演示三遍后,白凤开始还击,招招直取破绽。
面对凌厉的攻势,柳梢有些手忙脚乱了,约摸二十回合后,明眼人都看出她已经有体力不支的迹象。
柳梢全无战败的自觉,低声骂:“呸!都这么多招了,就凭你还想赢,看陆离笑不笑你!”
“找死!”屡次遭到挑衅,白凤终于沉不住气了,眼底闪过狠色,压抑的怒意直往上涌,她二话不说闪身至柳梢面前,变掌为爪,使出了最拿手也最厉害的一招。
陆离护着她,世子留意她,不就是因为她长得白净好看?若她成了丑八怪,谁还管她!
白凤素来刻苦,绝招出手,威力竟也不可小瞧。
想不到她这么狠,柳梢一惊,竟然呆在原地,像是忘记了避让。
指甲尖尖,眼看就要划上她的脸,这下子那娇美的脸蛋算是要彻底完了,人群中发出惋惜的叫声。
就在白凤自以为得手的刹那,柳梢突然诡异地一笑,周身竟浮起一层半透明的白色气浪!
气浪不够坚固,甚至有点稀薄,白凤却觉得自己的力量仿佛打进了水里,遇上水浪般的阻力,再难往前推动。
眨眼,气浪消失。
时机稍纵即逝,柳梢靠着防线硬挨一掌,当然不会轻易罢休,立即提拳用尽全力挥出!
她上场前故意亲近陆离,激怒白凤,之后又不断出言挑衅刺激,等的便是这一刻。
白凤大惊,待反应过来,两人距离已是太近,根本来不及避让,顿时她只觉上腹一痛,整个人就被击飞了出去,落在高台边缘,险些摔下台。也是柳梢不够狠辣,没取要害部位,否则这一拳定会要了她的命。
成功了!柳梢终于出了口恶气,不顾内息紊乱,指着她嘲笑:“是谁要认输呢!”
白凤面白如纸地趴在地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惊又怒地指着她:“你能驭术!武招还没学完,你就学驭术!”
武道由“武”与“术”两部分组成,行阵就是“术”的一种,相比“武”,“术”明显更高等,既能辅助攻击造成更大伤害,也有一定防御作用,就比如柳梢方才用的这个“斗水”。“术”对聚气的要求很高,而凝气快恰恰是柳梢的长处,这是先天优势,寻常初学者就是想先修“术”也不行,柳梢明白自己练武比不过别人,发现这点之后便加以利用,这才让白凤吃了大亏。
见方卫长没有反应,柳梢便知她这状告不成,顶回去:“我先学什么,与你什么相干!谁打赢谁就厉害!”
白凤忍着伤痛,翻身要站起来。
柳梢哪里容许她起身,扑上去将她死死地踩住。
白凤挣扎不得,咬牙道:“柳梢,你给我记着!”
柳梢不甘示弱地冷笑:“谁怕你!”
两人僵持在台上,白凤始终不肯松口认输,柳梢正盘算着怎么再让她吃点苦头,台下看了多时的陆离忽然开口:“够了,柳梢儿。”
白凤立即投去感激的目光。
他明知道白凤欺负自己,之前袖手旁观,现在还想说情!柳梢早就窝了满肚子火,听到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当下再不犹豫,抬脚就狠狠地踩在白凤的手背上。
白凤疼得低叫。
陆离很识相的不再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皱了下好看的眉毛,表示他的不赞同。
柳梢斜眸瞟见,咬了咬唇,却也没好再继续踩第二次,烦躁之下,她便挪开脚打算将白凤踢下台。
“柳梢儿!柳梢儿!”有人唤她。
苏信!柳梢听出了那声音,喜得侧脸看。
苏信站在台下,他今日穿着件浅蓝色袍子,雪白襟口,下摆绣着精美的花纹,衬着温润眉眼,宛如画中人。
不知怎的,柳梢开始慌张起来,在他面前,她一点儿也不想露出凶狠的样子。
迟疑间,地上的白凤猛地跃起,腾空向她踢去!
变化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柳梢察觉危险,几乎是不经思考地闪身,然而仓促之下到底慢了一步,右肩挨了重重的一脚,疼得她大叫了声,摔下对战台。
陆离足尖点地掠起,将她接在怀里:“柳梢儿。”
“谁用你管!”柳梢顾不得疼痛,咬牙用力推开他,厉声道,“走开!你走开!”
苏信吃吓,跑过来问:“你怎样?都怪我……”
白凤也满脸紧张过来:“我……我没不是故意的……”
柳梢早就在检查伤势,发现只是疼痛,顿时松了口气,看着白凤虚假的表情,柳梢绝不相信是她手下留情了,侥幸之下不由得暗暗纳罕——原想挨了这么重的一脚,肩骨必定是要碎裂的。
人已摔到台下,便是输了,柳梢再恨亦无可奈何,忍痛朝苏信露出个笑脸:“没事啦!”
苏信很生气地斥责:“既是比武,怎可偷袭?”
白凤脸色忽红忽白,暗地里握紧了拳。
杀手是工具,还讲什么公平?只不过对方是世子,她万万不敢出言顶撞。
柳梢拉起苏信道:“我们过去玩吧。”
苏信点头,正巧吃饭的时间也到了,胜利的孩子们都过去领包子,他忙问柳梢:“你不去吃?”
柳梢不答,只看方卫长。
苏信似是明白了什么,说声“你等着”就转身走了。
柳梢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只好独自坐在石头上等,得胜的孩子们领到吃食,雪白的包子比拳头还大,掰开,肉香阵阵往鼻孔里钻,柳梢悄悄地吞了口水,低头看地面。
没多久,陆离走到她面前,将一只包子递给她。
柳梢紧咬红唇,没有去接。
她恨透了自己的软弱,每次下决心要摆脱他,可是到头来仍旧这么依赖他,没有他,她很快就会饿死。
“柳梢儿,别生气了,快来吃包子。”
“谁说我生气!”
对上她愤怒的目光,陆离妥协:“好,你没生气。”
柳梢看他这模样反而更气了,绷着脸道:“我要吃两个!”
陆离毫不迟疑地迁就:“好。”
柳梢有气没处发,改口道:“我全部都要!”
陆离为难:“那不行。”
柳梢其实也没真要他全部让给自己,可是听到这回答,她还是不满了,待要再闹,背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阵久违的、诱人的香味。
“水晶印花糕!”柳梢蓦地转脸看。
盘子里放着八块糕点,外层玲珑剃透,印着八种花样,香香软软,是她以前最喜欢吃的!
苏信早已看出她出身不同,见她认识这个也不奇怪,只是莞尔一笑,正要将糕递过去,却看见了旁边的陆离和包子:“这……”
柳梢毫不迟疑地接过水晶糕,将陆离的手一推:“谁要吃你这个!”
包子滚落地上。
“太过分了!”
“陆离对她多好,她现在就只讨好世子啦!”
……
别说白凤她们目光想杀人,就连苏信也忍不住责备:“柳梢儿,他是好心。”
柳梢有口难言,既后悔又委屈。自己只是一时赌气,不小心用力过了而已,既然有苏信的糕点,正好就省下包子让他吃饱啊,再说要不是他,白凤哪有机会反击,自己这条手臂可是差点就废了!连苏信都肯帮自己,他护着白凤算什么!
陆离也没生气,转身走了。
周围议论声更大,女孩们都幸灾乐祸,被这样过分地对待,陆离肯定是不会再理她了!
一个男孩悄悄过来捡地上的包子。
柳梢忽然大怒,踢开他,抢过包子:“谁给你了!”
苏信在旁边,男孩不敢抢,灰溜溜地走了。
柳梢若无其事地将包子塞进怀里,然后傲气地扫众人一眼,转而朝苏信说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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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方卫长的同意,柳梢难得自由,溪边,两小并肩坐在大石头上。柳梢看着面前潺潺的山溪水,有点没精打采,水晶糕吃在嘴里也没有那么香甜了,手不时会碰到怀里那个已经弄脏的、变冷变硬的包子。
陆离会不会真的不再理她了?
“你的伤还疼不疼?”苏信取出个小玉瓶,“我这儿有药,宫中赏赐的,很有用。”
他提起伤势,柳梢也觉得左肩疼痛,连忙要解衣查看,手却被按住了。
苏信涨红了脸不说话,只抓着她的手不放。
虽然两人年龄都不大,但苏信是这种身份,柳梢又曾是富家小姐,彼此该有的教养还是知道的,柳梢幡然醒悟,连忙拉开他的手,脸上渐渐地热起来。
许久,苏信才轻声道:“方才……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真的?”柳梢猛地抬起脸,他能看出来,陆离应该也知道吧!
苏信点头,忽然正色道:“可是我怕你会变,在方叔叔手里活下来的人都会变……”他停了停,似是下定决心:“我叫方叔叔把你也放出去吧!”
柳梢打了个寒噤,连连摇头:“不,不了,我不想出去。”
他求情,方卫长当面答应,转身就把人给活活打死了!
“你不想走?”苏信惊讶,他以为她会高兴感激呢。
“我……不走。”柳梢违心地回答。她怎么会不想走?可是他根本不清楚背后发生的事!
苏信失望:“我以为你不会喜欢这儿。”
“还好,”柳梢勉强笑了下,“有你呀,你多来找我玩吧。”有他在,或许能让她少受点苦。
苏信闻言却摇头:“我要走了。”
柳梢惊问:“去哪里?”
“我要拜入仙门。”提起这件事,少年公子温润的脸上也绽放出了逼人的光彩,冲散了眉间那丝淡淡的忧郁。
“仙门!”柳梢立即想起那璀璨的夜空,那踏剑抚琴的身影,心头跟着一阵激动,紧接着又不解,“可是你爹……侯爷不是武道的吗!”
“我从未想入武道,”苏信道,“当年天罚之后,妖魔入人间作乱,仙门势微,无力守护,武尊他老人家创立武道,教人类自卫,然而人心复杂,皆被私欲左右,人人都想利用武技牟利,恃强凌弱,自相残杀,武道早已沦落不堪,外面谁不恨呢。”
这番话柳梢并没有完全听懂,只觉得很深奥很有道理,她对武道早就没有好感,跟着附和了声“对”,又问:“侯爷同意吗?”
苏信点头。
武扬侯行事狠辣,对儿子却爱护有加,对他来说,爱子入武道未必是好事,这些年自己树敌无数,人终有老去之时,爱子心软性慈,恐难应对报复,不如让他入仙门,脱身而去,将来找仙家结亲,也算保住苏家一脉,何况对“长生”二字,世人说不向往是假的,武扬侯自知根骨有差,此生无缘仙道,爱子根骨极佳,机会很大。
柳梢担忧:“那仙门会收你吗?”
苏信笑道:“父侯已经接到青华商宫主回信,商宫主同意收我。”
柳梢恍然。
怪不得武扬侯对前来问责的仙长那么客气,原来是为儿子入仙门作准备。
柳梢很早就听说过仙门,之前那对她来说是很遥远的东西,她是从无数个故事中了解到的,南华派,青华宫,御剑飞行的仙长们长生不死,斩妖除魔,守护苍生,极受世人尊敬……再回忆起那独占夜空的风采,是她万万仰望不及的。
她多么向往,多想跟着一起去!
柳梢怔怔地看着水底的天空,声音有点无力:“那……很好啊。”
“我今日专程来跟你道别的,”苏信迟疑了下,道,“有空的话,我会回来看你。”
柳梢木木地点头。
“这药你拿着。”苏信将小药瓶放到她手里,眼神里有安慰,有担忧,有难过,也有掩饰不住的决心。
然后,他站起身走了。
柳梢望着他的背影,手中药瓶犹有余温,心头却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