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当空,波光粼粼,身处起伏不定的帆船之内,偶尔桅杆上一声“吱呀”的木头挤压的声音,让边云决心境说不出的安谧闲适。
这可跟修炼时候的精神入定大不相同。
海面起伏,平整如缎,船身随海面上下波动。
出了海以后,迎面风来,边云决把三面帆都下了下来,然后盘坐在船内。渐渐的,遥远处的岸上,人、树木、小屋,都变成了米粒般大小,有如一幅静止绵长的水天画卷。
敏敏身着碧绿,有如生长在船上的青莲,韵致妖娆。敏敏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眉眼之间总带着与生俱来的冷傲。这时候的她,却满脸的新奇,嘴角长久晕着一点笑意。
出海的时候,因为阳光渐强的缘故,边云决递给她一顶尖顶的花竹圆帽,花竹帽的篾条和箬叶还带着新鲜的青绿。但是敏敏戴了一小会儿,就丢过一边,抬手将一条条小海鱼抛到半空中,喂食飞翔的信鸥。
洁白的信鸥先是在空中盘旋片刻,然后找准机会,如一道流星划过,将敏敏抛出的小海鱼叼走。
信鸥总是随海水潮涨潮落而来去,人们因此谓之信鸥。
此外,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凤尾城边家有一套完整的驯养信鸥的方法,借它来传递信件。天南地北,不分寒暑,信鸥总是能即使到达。
边云决降下了两面副帆,船速随之变慢,在海面上漂流。
敏敏双眼如同宝石一般闪闪发光,仰望着天上的飞鸟,偶尔碧绿的衣袂微动,有如水中的青萍被扰动一般。
敏敏微微向边云决靠近,轻轻说道:“真想变得跟它们一样,自由自在的飞翔!我想呀,它们飞在天上的时候,往下面看,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新鲜!海里面跳动的飞鱼,虽然它要吃掉它们,决没有怀着深深的恶意,而是像拜访老朋友一般,每一天都能看到。”
边云决翻了翻白眼,说道:“敏敏我听你这么说,心里面怎么有一点发慌呢?”
敏敏盯着他,似笑非笑:“怎么?”
边云决道:“我在想啊,我就是其中的一条小黄鱼,被你抓住了,明明要吃掉我,还面带微笑以示友好,我简直想撞墙!”
敏敏道:“所以说边云决边家小少爷原来是个胆小鬼喽?”
哪怕是在任何人面前,敏敏都习惯叫边云决的全名。
当然,除了边锋。
不知怎的,敏敏虽然是边锋捡回来的,但似乎很怕他,在他面前就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有一次两个人撞见了边锋,敏敏第一次表现出顺从,让边云决好生惊讶。
敏敏说边云决是胆小鬼,边云决根本毫不在意。十岁那年,就因为边云决滞留在海神庙,彻夜不归,早上回房间的时候,敏敏守在屋内,双眼通红。看到边云决,她生气的走过来,伸出拳头狠命的敲了他一下,然后静静的跑开。边云决只觉得莫名其妙,却发现屋子被精心装扮过了,桌上用各色野花摆出了一幅图案,上面还放着一个青箬叶编制的香冠。
边云决后来才知道,敏敏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默默的为自己准备了十岁的寿辰。
边云决大呼冤枉,因为他根本不记得那一天是自己的生辰,也是到自己的父亲难得在家宴露面的时候,才由大伯母告知。
饶是如此,边云决对小丫头敏敏的过激行为仍然理解不能,不过没有关系。
因为敏敏从来很少敞开心扉,平时冷漠安静,如同路边的野草。只有在边云决面前才如小草突露尖尖角一般,少有的露出笑容。
而边云决在敏敏面前又何尝不是如此?边云决更小的时候,沉默寡言,阴郁安静,大伯母和三叔母一直忧心忡忡。为了照顾石头一般的敏敏,边云决渐渐开朗起来。
如果冷漠的敏敏是路边的野草,那么边云决就应该是沾满黄泥的砾石,保护着野草的根茎。
边云决听到敏敏的话,笑道:“胆小鬼可以,但请问能不能把边家小少爷的‘小’字去掉,这简直是个万恶的字眼!”
敏敏抿了抿嘴,道:“不和你说了!”
敏敏躲到船尾一角的阴暗处,面向侧板躺着,闭上眼睛轻声呓语,发出复杂难言的曲调。
而边云决则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下。
船中有司南,长三尺,宽一尺八。指引方向的天然磁石黝黑发亮,而下面的光滑圆盘,精确刻着十六个方位,并且镂刻着一幅完整的海图。海图上某些地域,画着狰狞恐怖的海兽,那些地方极为危险。
边云决伸出手指,沿着海图上雏岛的海岸线描了一圈,随即吸了一口气,舒展周身,抬起目光,遥望到很远很远。
大海无量,一叶浮萍,随风漂行。
边云决在小憩的时候,蓦地听到从水下传来的一声喑哑的鸣响。
他一下子醒了过来,凝神回想,似乎像是怪兽的咆哮。
边云决双手按在船舷,往水下看去。
海水清澈如同墨玉,偶尔浮起一两条不知名的海鱼,破出海面。
忽然,海鱼们受惊,纷纷匆忙散开。
边云决双手抓紧,眼中射出谨慎的光芒。他感知到有不明生物盘桓在帆船的下方约摸数百丈处,正在向帆船游过来。
边云决身周开始笼罩着一片肃杀之意,如若秋月之冷、晨霜之森。他回头看了敏敏一眼,敏敏犹然沉眠。他随之深吸了一口气,一跃跳入海中。
边云决曾经跟随家中武士长风出海捕杀妖兽,虽然在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出了事故,但边家却没有制止边云决继续出海。
边家既然为凤尾城一方主宰,也便是凤尾城城民的守护者。为了保证城民出海航行的安全,边家时常需要派遣舟船开拓海域,并且四方巡曳。如若有作乱的海兽,边家武士便要拿起屠刀。
边云决坠落的弧线激起些微浪花,随之沉入了海里,海水在他的耳边嗡嗡作鸣。
他往海底游去,双眼睁开,海水内光鲜极暗,他忽然看到了一个恐怖的身影。
游曳的躯体在海中有如暗夜——
一条海中的蛟龙!
十几丈长的蛟龙身躯,却并不显得粗壮。
边云决跟随家中武士见识过各色的海中妖兽,都没有这条蛟龙的压迫感。源自上古洪荒遗种,血脉深处散发的龙威让任何接近的生物都心惊胆战。
蛟龙身体扭动,往这边游了过来,水中海鱼如同落叶一般,纷纷往海底坠落。
边云决立即动了起来,伸手抓住了船体,用力之下手指竟然陷入了船体柔韧结实的木质。
他冲出水面,随之上了船,奔向敏敏,然后轻轻将她摇醒,自己则护在她身前。
边云决往船的一侧望去,海岸十分遥远,飘飘渺渺,被云雾和水汽所包围。
边云决心中略显焦急,实在想不出什么脱身的办法。
敏敏从朦胧中清醒,看着身前湿漉漉的边云决,不解的问道:“怎么了?”
边云决转头向敏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一声嘶呖的咆哮在这时候传出,蛟龙破水而出,激起了滔天的水浪!
边云决将敏敏往身后推了几步,伸手护住,抬头望向蛟龙。
蛟龙注视着下方弱小的生灵,不带一丝感情。
它一身暗绿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长长的脖项身后三排鳍随着它的尖啸不住颤动。
滔天的血气透过那张狰狞巨口传出,殷红的双眼满是戾气,发出血红的光芒。
因为它的缘故,在它出现的那一刻,这片空间开始聚集起乌云,帆船的主帆被风乱吹,海浪声也越发大了。
上古人云,龙为百凶之首,司雷电,行风雨,绝非虚言。
蛟龙虽为龙族旁裔,血脉不够精纯,然而龙威勃发,亦可使人对真正的龙族威力想见一二。
边云决双足鼎力,周身迸发劲气,将周围的空气往外一挤,一旁敏敏的耳边秀发也因此扬起来了一下。
边云决生怕蛟龙凶威吓到敏敏,转头看时,却发现敏敏目不转睛的盯视着不远处的蛟龙,双眼闪过迷茫、困惑……
蛟龙动了,狰狞的头颅俯向了边云决和敏敏两人。
边云决吃了一惊,心弦骤然绷紧,连忙对敏敏喊道:“快让开!”敏敏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失魂落魄。
边云决已经能闻到蛟龙口中的血气秽污。
他深深的看了敏敏一眼,然后主动冲向了俯头过来的蛟龙。
战意-凛!
边云决周身环绕凛然战意,血气喷涌,甚至堪堪已能与蛟龙血气抗衡。
战意蔓延,边云决双拳紧握,凌空冲向蛟龙头颅。
蛟龙的巨口张开,仿佛一个浩瀚不见底的深渊。
蛟龙轻啸,血气勃发,边云决在片刻之间,灵魂震荡,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
待到意识重新清醒的时候,边云决却已经重重坠向了船板。
边云决苦修多年,竟然不能与之一战!
边云决闷哼一声,憋住了喉咙里传来的呕意,并且将那口鲜血吞了回去。
他迅速站起身,再次护佑在敏敏的前方。
“它很痛苦。”敏敏突然开口说道,她的双眼之中似乎有眸光幻化。
“什么?”边云决一愣。
“它受伤了。”敏敏说道:“它是在求助,边云决我们帮它好不好?”
边云决说道:“这可是一头凶狠暴戾的妖兽,敏敏如果你在它眼中看到了人性,那不过是你的内心罢了。”
敏敏按住了边云决的手,边云决想要挣开,却发现那条蛟龙一直没有异动。
他望向蛟龙,蛟龙俯头下来,在离两人数尺的时候不再靠近,并且将头颅枕到船板,两条长须挥舞,鼻中发出轻轻的啸声。
它似乎,是在臣服?
边云决疑惑的看向它的双眼,根本看不出丝毫的软弱和友善。
他在犹豫,心中苦苦思索脱身之计。
虽然不相信,但如果这头蛟龙真的没有恶意,那最好不过。
远处悠悠传来阵阵佛响,伴随着海浪海风,庄严古朴,起伏回环。
那蛟龙听到佛响,昂起头颅,厉啸一声,通身再次散满了戾气。
边云决心中一凛,用身体掩护着敏敏,拳头再度握紧,全神戒备。
远处踏浪而来一位老者:穿着赭黄衣,背着竹篓,手拿药锄。他足下浪花前涌,形如两匹奔驰的骏马。
蛟龙厉啸连连,叫声残暴,震慑心神的音波以它为中心向周围发散。
边云决连忙将敏敏的脑袋抱在胸口,盖住了她的双耳。
音波震荡,敏敏痛苦不已,双眼紧闭,脸颊绯红,鼻翼抖动,满是挣扎之色。
蛟龙身体一个回旋,冲向了老者。
边云决觉得脸颊湿润,随手擦了擦双眼和耳鼻,手上随之沾满了鲜血。
事不宜迟,他赶忙转动轮盘,船帆在乱风中摇晃,然而幸好变向了。帆布吃饱风力,带动帆船长行,如若利箭!
回头看,边云决睁大了双眼,望着那位在海浪与妖兽之间的老者,闲庭散步,气态慵闲。
他左手负背,药锄在右手轻轻转动,身体随着海浪起伏摆动,每当蛟龙嘶呖着冲向他的时候,他都踩着海浪堪堪避开。
蛟龙喷薄着滔天的水雾,越发的狂暴,绕着老者在海上左奔右驰,几乎带着灭世之力。
老者微弱的躯体,仿佛在片刻之间便会被它吞噬。
终于远了,帆船驶向了未知方向,暂时远离了危险。
边云决收回了目光,向敏敏问道:“还疼吗?”
敏敏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回头望了望被海水遮住了的蛟龙身影,这时它微弱的声音犹然凶暴,却带着一丝凄厉与痛苦。
船头的司南,天然磁石止不住的乱转,而它下方的圆盘,早已碎裂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