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一去就是一年,我们娘俩除了每个月月底收到一份微薄的生活费外,就是中秋节收到过一封信,其余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爹大字不识一个,信上说信是他请工友写的,他现在在一个工地上打工,包吃住,伙食比在家好多了,让我和娘放心,他会每个月给我们寄生活费的,春节就回来。他还说他很想我,问我会说话了没有。我看爹真的把我当成天才了,七八个月大的孩子哪有会说话的呢?
娘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我,好吃的全留给我吃,她就啃冷窝头下咸菜。虽然这些我都是听娘后来讲的,虽然那时我还不能开口说话,但我似乎也能感觉到娘吞咽的艰辛。
她缓慢地咀嚼,像是牲口在反刍,然后用力地吞咽,我看到一团异物顺着她的脖子往肠道里挤,好像吞了一只蛤蟆,她不得不大口地喝冷水来帮助肠道疏通。
娘白天背着我在山里的土地上侍弄庄稼,回来时就一路捡拾柴禾,到了家又开始洗衣做饭,似乎一天天都在重复着这样无聊的动作。但她停下来捶背的次数越来越多,口中发出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大。我那时还以为是娘在逗我玩,我还傻乎乎地笑呢。
到了晚上,娘一边轻轻地拍打着我哄我入睡,一边自言自语:“儿啊,你爹这一去快一年了,我本以为他会找个工资高点的工作,咱孤儿寡母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吃白面馒头,喝热乎乎的红苕稀饭。可他每个月寄回来的钱还不够咱娘俩塞牙缝的呢。但我不怪他,我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苦衷。儿啊,娘让你跟着俺受委屈啦!”
娘一边轻轻哼着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一边用她粗糙的指头擦拭湿润的眼角。
春节转眼就要来到,娘掰着指头盼爹回来。
这时候,爹正和一群农民工堵在包工头的门口,群情激奋,喧声震天。工人们手拿铁锹,锤子,木棍,很像一群草莽英雄。爹带头高喊:“不准拖欠农民工工资,还我血汗钱!”,其余的工人们异口同声地跟着喊。
爹喊一句,他们跟一句。呼声气壮山河,惊天动地。包工头吓得浑身哆嗦,闭门不出,颤抖着双手打电话报了警。
在警察到来之前,工人们已经失去理智,砖头瓦片漫天飞舞,窗玻璃瞬间粉碎,响声清脆。门也被工人们三下五除二劈成了柴禾,张着血盆大口。
几个胆大的工人破门而入,揪出包工头,就像提着一只大个的癞蛤蟆。包工头西装革履,油光满面,带着一副高度的近视镜。
他被工人们推来搡去,眼镜落地变成了一小堆碎片,皮鞋也丢了一只,光着一只脚在人海中挣扎。几个拳头抡在脸上,包工头的眼睛很快变成了熊猫眼,鼻子里淌出两条血注,像缓缓移动的两条红蚯蚓。
我爹抓住包工头的领带,用力一扯,包工头吐出舌头,眼睛上翻,就像一只被吊起等待剥皮的癞皮狗。
包工头眼看一命呜呼,一阵急促的警笛声飘来,一群身穿警服的人驱散了人群,从爹手中救出了包工头。
爹和几个带头闹事的人被带回警察局,包工头也被带回警察局。
娘这几天右眼皮一直在跳,她心神恍惚地自言自语:“儿啊,娘这几天眼皮跳得厉害,常听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正在娘胡思乱想的时候,爹和几个带头闹事的人正在警察局接受调查。
一个胖警察严厉地训斥道:“你们几个,带头闹事,眼里还有王法没有?出了人命怎么办?谁负得起责?”
爹义正言辞道:“俺不识字,但道理俺还是懂的。俺跟着包工头干了一年了,除了每月领点生活费外,工资俺是一个子也没捞到。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老婆和孩子还等着俺拿钱回家过年呢。警察同志,你一定要还俺农民工一个公道!”
一个瘦警察一本正经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胖警察转怒为笑道:“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解决问题不能动不动就用武力,不然台湾早就收回来了!那个包工头和你们一样,也是外地人,工程没完工,他也拿不到工程款,你们就是喝了他的血他也拿不出钱啊!要不这样,我们和发包方沟通,看能不能先拿出一部分资金先发点工人工资,好歹要让你们回家过年啊!剩下的钱等工程完工后再补发!你们看怎么样?”
爹和几个工友一合计,都点头同意。
胖警察搔搔头皮,皮笑肉不笑道:“好啦,你们先回工地,等我的消息!”
几天后,爹和工人们每人领了两千元钱,然后坐上了回家过年的大巴车。
离春节越来越近,再过几天就是除夕夜了。天气也越来越冷,风声呼啸,天气阴沉,这是下雪的前兆。说也奇怪,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晚,去年这个时候早就大雪封山,鸟兽绝迹了,现在还能偶尔看到几只麻雀在树梢头嬉戏。
娘每天背着我站在村子口,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那是望日村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我不知道娘在守望什么,但后来我才真正理解她盼夫归来的心情!
除夕夜的前一天傍晚,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漫山遍野,飘飘洒洒,营造着过年的气氛。如果这雪下上两天,交通怕又要断了,爹也甭想回家过年了。
正在娘绝望地想往家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那身影裹着一件皱巴巴的破棉袄,背上背着一个破麻布口袋,就像一头拉磨的牲口,低着头脚不点地地向我们走来。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一头熊瞎子正背着猎物回巢呢。
一个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我们娘俩一丈远的地方,呆如木雕。四目对视,千言万语都流露在眼神中。娘的眼里,是一个沧桑了很多,憔悴了很多的男人,皮肤晒得黝黑,像黑炭一般亮,棱角分明的脸上更多了一分成熟男人的魅力!
爹的眼里,昔日那个皮肤光滑如缎,脸色红润的美娇娘不见了,代之以脸色苍白、容颜枯槁的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
爹站如木雕,眼神里熠熠闪光,回想起五年前娶娘过门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