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白氏会将主意打到边韶头上,固然是有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但细论起来,边韶的家世样貌,也的确是做夫婿的上上之选。
只除了一样。
“母亲想多了,我与边小侯爷之间只有同僚之谊,并无旁的关系。他送东西与你,不过是近日有事求着我。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位边小侯爷是出了名的不定性,燕京里想嫁他的贵女多了,可谁能让他收了心?我可没那个能耐。”
白氏有了身子,身体又大好,杜妍也不好与她细说边韶与自己间的事情,可也不能让她胡乱猜想下去,便笑着握了白氏的手,用玩笑般的口吻,与白氏解释了两句。当然,她除了撇清自己,还不忘在白氏面前提醒了一下,边韶往日那些风流做派,可不是做夫婿的好选择。
听杜妍这么说,白氏脸上浮现出一些失望之色,她盯着杜妍看了一阵,用力反握了下杜妍的手,叹道:“哎,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我也只是担心你。”
交握手上传来的温度,白氏眼里的担忧,让杜妍心里略略有些不好受。
好在白氏是个心里不装事的性子,一辈子被杜景护得好,心性里还带着些不属于这个年纪妇人的纯善简单,被杜妍耐着性子又哄了一阵,边拿她肚子里的孩子说着话,很快又被逗笑了。
母女两人说了一阵子话,眼见着白氏有些乏了,杜妍便伺候着她歇下,自己则去寻了杜景。父女两人就着白氏的身子简单商量了下,杜妍又问了问边韶送来的东西的情况,再在庄子上用了晚饭,便准备动身回燕京去。
临行的时候,白氏还是让人准备了一份庄子上的特产,道是不管边韶因何送了那些东西来,自己毕竟承了情,回赠礼物,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杜妍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带上礼盒回京。
夏季白日冗长,夜色来得极晚。别庄离燕京距离虽不算近,但杜妍用过晚饭后便动身,回到京师之时,天色也未完全暗下来。
长乐大街之上依旧是一派灯火通明,酒楼之前店旗招招,宾客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而杜妍就在一处酒楼前,迎头撞上了对面驱马而来的谢南安。
自从那夜与谢南安表了心迹,最终仍是空梦一场之后,为了尽快整理好自己的心思,杜妍一直尽量避免与谢南安碰面,似今日这般猝不及防的相遇,让两人都愣了下。
彼此的目光落在彼此脸上,明明都该移开,但目光交缠的瞬间,两人都没能爽快利落地移开视线。
两人都忍不住打量了下对方。
谢南安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衣袍,这般温润的颜色,似乎也掩不去他眉目里一贯的孤冷。而他瞧着对面一身男子打扮仍不失清丽的杜妍,眼神里也闪过些复杂的挣扎纠缠。
周围的熙攘喧闹声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
偌大的长乐大街上人来人往,大街两侧店铺林立,可两人在四目相对之中,恍惚觉得,这里似乎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就这么彼此沉默对望了一阵后,先反应过来的是杜妍。她收回落在谢南安身上的视线,与对方微微点了个头,权当打了招呼,之后不待谢南安有任何回应,她便扯了马缰绳,先一步驾马疾驰而去。
风声过耳呼呼作响,她无端想起她从谢南安府上出来的那个夜里,边韶带她策马狂奔,那一夜似乎也是这般,只听得见过耳的风声,感觉得到疾驰的速度,其余的,似乎都被掩盖住了。
她想,真好,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撇下谢南安先一步离开,这还是第一次。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她并非一点放不开他。
杜妍身后,谢南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握着马缰绳的手指握紧,久久未能收回视线。
在他旁边的酒楼之上,边韶看着楼下的景象,桃花眼里慢慢浮出了一点笑,笑了一阵,却又带着些许烦闷推开了面前的酒盏,转头与一旁的楚千道:“去请谢学士上来吧,再站下去,不知要站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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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之中,接连下了两场暴雨。
被雨水冲刷过后,不仅天气凉快许多,便是入鼻的气息,也多了几分清凉。
大长公主景郁带了边绮年,进宫去见女帝。
女帝在御花园的畅湖乘凉,宫人领着大长公主与边绮年前去,路上恰好遇见同样由宫人领着往外走的杜妍。
彼此打了照面,杜妍先与大长公主见了礼。她并不知边韶在大长公主面前袒露过什么,与大长公主见礼的姿态不卑不亢,皆如往常。
杜妍心中坦荡,态度从容,大长公主却忍不住多打量了她一番。
之前不管是因为朝中事,还是楚涵与元蔚之事,杜妍与大长公主之间有过一些交集。大长公主对杜妍的评价,并不同于京中传言。在她看来,杜妍并没有传言那么糟糕,甚至在某些方面,她还有些欣赏杜妍。
但这并不是把她作为未来儿媳来欣赏。
大长公主莫名有些回想起边韶问她的话,是觉得杜妍哪一点不好?家世、相貌还是能耐?如今杜妍站在她面前,她打量着她,却发现边韶的问题还真把她给问着了。
不想泄露过多的情绪,大长公主与杜妍点了点让,让杜妍免了礼,之后便带了边绮年离去。反倒是边绮年回头之时,目光不善地蹬了杜妍好几眼。
不管是之前因为谢南安的缘故,还是如今因为边韶,边绮年对杜妍,心里始终有种莫名的不喜。
而她瞪过去的目光刚好被杜妍发现,杜妍只冷冷看着她,片刻后回了她一点笑,那分明是笑,却让边绮年觉得心头一冷。
大长公主见到女帝之时,女帝正在湖上水榭闭目养神。见到大长公主和边绮年来,她招了招手,让两人过去。简单说了几句话,女帝却道是南诏国近日来了些贡品,其中有些香料不错,让宫人带了边绮年去挑选。
边绮年自然是高兴地去了,女帝又挥手让旁的宫人也退了下去。
水榭之中,一时间便只有大长公主和女帝两个人。
大长公主瞧女帝这做派,显然是有话要说,便等着女帝开口。不想沉默了许久,女帝也不曾开口说话,只是望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幽远,似在看向不知名的远处,又似在缅怀何事。
大长公主想了想,还是先开了口,“陛下,说起来,我方才来的路上,刚好遇见了杜妍。她入朝也有好些时候,如今年纪倒也不小了。陛下可替她考虑过婚事?”
听着大长公主的话,女帝转回了视线,看向大长公主,目光里带着些许揣度,边道:“朕前些日子与她说过这事,她道是无心儿女之情,惟愿鞠躬尽瘁报答朕的知遇之恩。朕让她想清楚,刚才她便是来再次回了我的话。”
“哦?她怎么回陛下的?”大长公主有些好奇。
女帝扫了她一眼,“还是原本那个答案,不过你怎么想起过问这件事?”
大长公主在心中权衡了下,最终定了主意,只见她眉头微拧,面上现出些难色,与女帝道:“还不是阿韶那个胡闹的,前些日子与我说,他对杜妍动了意,要娶杜妍。”
“阿韶?”大长公主的话令女帝微微有些吃惊,但很快她便似想到了什么,摇摇头道:“难怪前些日子杜妍去郝洲之时,他非要跟着去,这回又有郝洲侵地案的账簿是他寻来的传言流出。”
大长公主听女帝这么说,目光闪了闪,又道:“我想问问陛下对这件事的意思。”
女帝沉吟片刻后,突然笑了笑,道:“朕的意思,是阿韶肯听的吗?前次朕属意他和安国公家小姐的婚事,他不是还把人家气哭了?”
大长公主听得心头一凝,忙道:“阿韶就是个胡闹的。”
女帝摆摆手,“朕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这件事且再看看再说吧,他的心思,朕也是看不懂的。”
“陛下……”
听女帝话里意思,对边韶想娶杜妍一事,竟不是完全反对。这多少有些出乎大长公主的意料,大长公主本还想说再说点什么,却被女帝接下来的一句话打断了。
女帝转头,重新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她的语气有些幽远,声音也有些低,“他昨日咳了血。胡太医说了,他大概还有一年的性命。”
“……”
他?女帝的话题一下子跳跃过快,大长公主是反应了一阵,才陡然悟出,女帝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这消息来得有些突然,她用手轻按住了胸口,又环顾了下四周,见没有旁人在后,才压低声音与女帝道:“怎么会?陛下给帝君用的药,不是只会让人身体孱弱,不会害人性命吗?”
大长公主的话问出口之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就在大长公主以为女帝不会回答之时,却听女帝开了口,“胡太医的解释,是药三分毒,他当年在战场上受过不少伤,这些年又掏空了底子。”
“那陛下打算怎么做?是停了药,还是……”
剩下的话,大长公主越发问不下去。而面前的女帝,这一次是真的不准备回答她的。她听着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再之后,便没有任何的言语。
想着自己方才的问话是逾越了些,大长公主也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只陪在女帝旁边坐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湖面上金色波光渐渐暗淡了些,微风再一过,便成了满湖碎金。就在大长公主坐得身子都有些僵的时候,她瞧见女帝回转了头来。
她与女帝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模样长得很是相仿,而她要比女帝年长不少。
可就是这一瞬,大长公主突然发现,女帝如今瞧起来,竟与她的年纪差不多,女帝的鬓间已有了华发,眼角也被岁月刻下了痕迹。
可她唤她时,又让她忍不住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时光。
女帝是这样唤她的,“阿姐,你说我当年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我有时禁不住在想,当年我随阿淳一道去了,会不会比如今的局面好?”
女帝那一句阿姐唤出来的时候,大长公主有片刻的怔忡。
少时,她和女帝的感情很是亲厚,女帝总是唤她阿姐,有什么心事,也总会与她说。
那时候的女帝,还是先皇和先皇后捧在手心上的明珠,个性爽朗中还有些许骄纵,许了青梅竹马的安国公次子赵淳,鲜衣怒马,张扬肆意,脸上总是带着笑,眼里总是有着光。
她对曾经的那个妹妹景萱,是有着一些羡慕的,却也是真心喜爱的。
可谁会料到,曾经的景萱会走到现在这步,曾经的一切又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万圣之尊,九五之位,在旁人看来大约都是极好的,可期间的酸甜苦辣,只有景萱她自己知道吧?
“陛下怎么能这么想?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他在地下,也会希望你好。”
大长公主说着安慰的言语,女帝闻言只是摇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掩不住的悲戚,“他会怪我的。或许从我为了替他报仇,选了梁博开始,一切就已经错了,但也已经不能回头了。”
大长公主觉得,自己还该再说点什么,可对着女帝的笑容,她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安慰的话也好,反驳的话也好,竟全都说不出口。
良久后,女帝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褪去,她看着她,神色淡淡,轻声道:“我今日心里烦闷得慌,让阿姐陪了我半日。不过今日我说过的话,阿姐走出这里,便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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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与大长公主说话的工夫,边绮年自是随着宫人前去挑选香料。
挑完以后,时间尚早,她本想回去寻大长公主,但那宫人似乎是得了吩咐,不让她回去打扰,便又寻了别的借口,倒是御花园有几株奇花开得极好,将她带到御花园打发了些时间。
也是赶巧,边绮年去御花园赏花的路上,恰巧撞上了大皇女景惜。
对于大皇女景惜,以及二皇子景抒,不管是边绮年也好,还是边韶也好,都和二皇子景抒关系亲密一些,是以平时候,大皇女对这两兄妹的态度也不如何热络。
不过这一次被罚往形龙山侍陵之后,景惜让祖父安国公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得了身边头脑清醒些的人一番劝诫,好歹学乖了些,脾气也收敛了一点。因此这一回见到边绮年,她的态度倒是难得的好。
“绮年也来赏花?可是随皇姨来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笑脸迎人的还是大皇女景惜?边绮年暂时还没那个胆子与景惜叫板,因此也态度热络应了大皇女景惜的话。
却说两人客套了两句,大皇女景惜便提起了边绮年与谢南安的婚事,“我也是回来才知晓,绮年和谢学士定了婚事,恭喜绮年得了如意郎君。”
听人提起自己与谢南安的婚事,边绮年心里先是泛出喜意,继而又有些烦闷。
按理说,她终于夙愿得偿,能与谢南安定下亲事,是值得开心的事。可不知为什么,每每与谢南安在一块,看着他待自己与以往没有什么差别的态度,她却觉得心里头像压了块石头似的,堵得慌。
而更让她觉得赌得慌的是,她从谢南安身上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谢南安对于杜妍的事情,似乎很敏感。本来是对外物少有挂心的人,可但凡与杜妍有关的消息,他都会有些反应。
她以前一心只想得到他,同他定下亲事,如今亲事定下了,她的心安稳下来一些,眼前的东西却仿佛看得更清楚了。
她以为不觉得,只认为同比的贵女相比,谢南安待她已然不同,可现在她却会忍不住想,谢南安心里的人,大约不是她。
他可以不喜欢她,她可以慢慢等他心里装上自己,但她却不能允许,旁的人入了他的心,占了她原本应有的位置。
心里头闪过些怨恨的念头,边绮年想想边韶那日雨夜与母亲说的话,再想想前些日子从二皇子景抒那听来的一些东西,心里慢慢有了一个念头。
她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眼看向景惜道:“大皇姐这是取笑我,我可不依。”
景惜对边绮年的个性实在谈不上喜欢,见她与自己撒娇,嘴角不着痕迹抽了抽,心里有些反感,面上却还得把戏唱全套,“怎么是取消了?绮年这是害羞呢?不过等你很快做了新娘子,便不会害羞了。”
殊不知边绮年等的就是她这种话,闻言便顺了话往下接,道:“哥哥的婚事还没定下,我的婚事可没那么快。”
早些时候,女帝想将安国公家的大小姐许给边韶,心里存着的心思,未尝没有让边家和大皇女景惜多些联系的意思。
结果边韶不软不硬拒了婚事不说,后来还因为杜妍的关系,将安国公家两位小姐连讥带讽了一番。
大皇女对于这件事,自然免不了在心里暗怪边韶不识抬举。
现下听了边绮年的话,她不免多问了一句,“阿韶眼界高,这燕京里多少贵女属意他?可他似乎谁家的姑娘都瞧不上。”
边绮年闻言一撇嘴,情绪颇有些不满,边小声道:“真谁都看不上,也比看上个不合适的好。”
“哦?”大皇女给引起了好奇心,“莫非阿韶有中意的人了?是谁家的姑娘。”
“这……”边绮年似乎有些犹豫,停顿了下后,才带着些不满道:“不就是那个杜妍吗?她也真有手段,连哥哥都给她骗了去!”
“……”
边绮年的答案让景惜大为意外。
但景惜自个在心里盘算一阵后,眼里本就是假装出来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益发透出原本的冷意来。
之前的科场舞弊案上,杜妍算是坑了她一把,虽然之后她报了仇回来,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芥蒂的。她本想着,杜妍毕竟是女帝的人,若杜妍识趣些,能站在她那边,再不济继续保持中立也好,她也不愿再与杜妍结仇。
可边韶是二皇子景抒的人,若是边韶和杜妍成了亲,那杜妍显然是要站在她的对立面去的。
边韶和杜妍在一块,对她百害而无一利,她要么便坏了两个人的关系,要么便想办法把杜妍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不过婚事……倒是一个可以用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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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景惜与边绮年说完话分别过后,径自出了宫,回了自个的大皇女府。她接着便将身边最得信的幕僚慕容珏召了来议事。
首先说的,便是她从宫里得来的最新的消息。
“梁博昨夜咳了血,听太医院传出来的消息,大约是管不了多久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虽然困在宫闱之中多年,但在军中积威还在,许多人还因着他的关系,站在景抒那边。看我们是不是趁这个机会,传消息进去,让那人加快手脚,让他走得快一些,也好趁机将支持他的人再清理一遍。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便趁机处理掉?”
“殿下且先观望一阵为宜。梁博并不简单,贸然改变计划,可能会打草惊蛇。”
慕容珏三十来岁,是安国公荐给景惜的人,早些时候,景惜嫌他做事不够决断,在科场舞弊案上错信了那一双兄弟,结果把自己陷入困境,幸而慕容珏及时给她出了主意,让她借着女帝爱女之心,自个前去求罪,才得了轻判,只被罚往形龙山三月,女帝还保全了她的声名。
现如今,景惜对慕容珏的话要信服许多。
见他反对,也就暂时歇了与梁博为难的心思,转而提起今日从边绮年来听来的另外一件事来。
——边韶对杜妍中意一事。
慕容珏听了大皇女的话,想了想道:“现在一切都是未定之数,如果可行,可以尝试利用婚事,将杜妍拉到殿下这边。到时候对殿下而言,必然是极大的帮助。”
大皇女道:“这个道理我自然知道,我想知道的事,先生可有什么可行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