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花繁似锦。
燕京京郊的西山之上,两座书院皆隐于碧树繁花之中,远远瞧去,一眼还辨不出书院真貌。
谢南安替岳麗书院的学生讲完学,又与山长步靖和聊了一阵子儒家典籍,瞧着天色尚早,便与步靖和告辞,独身离开了书院。
白骊书院与岳麗书院同处西山,相隔并不远,但白骊书院到底是女学,门禁甚严,谢南安在白骊书院的山门外远远站了一阵,转身去了那日曾去过的无名书肆。
他第一次来这处无名书肆,还是因为步靖和的随口一提,道是这处书肆别有趣味。
他当时只是一时兴起,却不曾想,会在书肆里遇了杜妍。
更不曾想,他与杜妍会有此后的交集。
打了帘子进到书肆,门口的柜台前,那位有过两面之缘的老板并不曾在,反倒有只通身雪白的猫儿懒洋洋趴在柜台之上,见到他进来,那猫儿一双碧玉眼斜斜睨过来,瞧那神态,颇有几分倨傲。
“喵呜~”
书肆内似无旁人,一人一猫大眼对着小眼。
片刻后,谢南安漠然收回视线,准备往里走,那猫儿突然叫了一声,然后纵身一跃,嚣张地跃上了他的肩头,利爪更牢牢拽住了他的衣领。
“……”
谢南安平素不喜与人肢体接触,也不爱逗弄猫狗,骤然趴了一团毛团子在肩头,他眉头不由皱了一皱。他本想伸了手,将那猫儿轻挥下去,却不想猫儿耍了无赖,死死扒着他的衣衫,不肯松爪。初见那一刻,它那满满的倨傲姿态,竟似都是假象。
一人一猫无声拉锯,谢南安眉头越皱越紧。那猫儿对着他冷峻容颜,碧玉眼忽闪了下,抓着他衣裳的爪子也跟着越收越紧。
此时是初夏时分,绝大多数人的衣衫都穿得单薄了一些,衣料经不住猫爪子□□,只听“嗤啦”一声响,谢南安肩头衣裳竟被抓破了。
谢南安一贯波澜不兴的面上,隐隐现了些表情裂缝。
偏偏还有人在这时候凑热闹。
身后的木质楼梯上,脚步声轻响,有女子朗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很有几分熟悉,谢南安回头看过去,只见杜妍素衣白裙站在楼梯之上,身段风流,腰肢盈盈似不足一握,面容秀丽,秀眉俏鼻,特别是那因笑而微微弯起的一双眼,眼神清亮,其间还带着些灵秀狡黠,与他身边往日围绕的女子全然不同。
既非温柔贤淑,一言一行得体大方的大家闺秀,也非娇俏可人的小家碧玉,更谈不上妩媚倾城。
仔细论起来,倒有些像此刻赖在他肩头那只猫儿一样,初见时觉得它倨傲冷淡,下一刻却见它无赖狡黠,模样多变。偏偏任你使尽手段,都拿它没有办法,只能任着它一点一点得寸进尺,一点一点攻城掠地。
“过来。”只见杜妍朝那只白猫勾了勾手,清声唤了一句。那猫儿竟似识得她一样,在谢南安肩头迟疑一阵后,猛地从他肩头跃下,又一下子扑到了杜妍怀里。杜妍抱了白猫,笑着望向谢南安,“竟然能在这里见到谢大人,真是巧合。”
谢南安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单袍,他身姿挺拔,容貌英俊,被这颜色衬得如修竹般挺秀。唯一有点碍眼,是他肩头衣衫被猫爪子抓破的痕迹。
杜妍与他说着巧,可两人心里都明白,今日这相遇,一点都不巧。
一个刻意留了线索,盼人来寻。
一个借口来岳麗书院讲学,实则是为着对方的口信虚实而来。
只是谁都未曾说破而已。
“谢大人来得巧,这书肆里新到了几本书,讲大学之道的观点很是新颖,谢大人有没有兴趣瞧一瞧?”
杜妍半点不问谢南安因何而来,更不提自己被贬一事,那模样轻松的,似根本没将自己是否失势放在眼里。
谢南安微微点了点头,随杜妍上了楼去。
杜妍说的那几本书,书中见解的确有些独到之处,只是这一回,谢南安难得地恍了神,书上的观点他草草掠过,虽然入了眼,却未瞧入心。
就在那只猫儿不知第几次妄图从杜妍怀里扑到他身上,又被杜妍顺着毛压制回去之后,谢南安冷声开了口,“这一回的事情,你明知是阿韶设计,大可不必这么选。”
杜妍避而不谈的话题,谢南安还是提了出来。
局虽是自己人设下的,但杜妍为了他所做的牺牲让步,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从不曾想,她竟会为了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明明知道是陷阱,还硬生生跳了下去。
换做是他,断不会为了谁做这样的选择。得失取舍,他从来看得清楚。
许是谢南安看她的目光太过认真,又许是他那双沉静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微光让她心头微颤,怀里的猫儿再一次溜出去的时候,杜妍没有来得及把它抓回来,任由它又拱到了谢南安的身上。
圆滚滚毛茸茸的白猫,与神色清冷、气质冷峻的英俊男子在一块,实在不是一副和谐的画面。
杜妍却有些移不开视线。
时光静静流淌,不知沉默了多久后,她弯弯唇角,轻声道:“我做什么,怎么样选,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与旁的人没有干系,你也不必觉得有负担。”
谢南安没有说话,只微微皱了眉头看着她,目光落在她面上,许久不曾移开。
他的目光里有着前所未有的专注,让杜妍的心跳险些漏了一拍。
最后还是猫儿的叫声打破沉默,将她唤回神。
她伸手将猫儿捉回,然后给了谢南安一个大大的笑容。
“如果谢大人真的觉得有负担,不妨把一件东西还给我。”
“什么东西?”
杜妍的话令谢南安有些意外,他不记得自己拿了她什么东西。
“那日我落在这书肆里的福符,还在你的手上,理应物归原主了。”
杜妍笑了将手摊到了他的面前,十指纤长,只是指腹掌心处都有瞧得见的薄茧。全不若边绮年的一双手,娇嫩得几乎能滴下水来。
谢南安的眼神微微闪了闪,杜妍年纪轻轻能坐到今天的位置,绝不只是如外界传言那般,靠非常手段,讨好女帝排除异己就够了。
而杜妍开口索要的福符,此刻就在他身上,连同那张写着“愿解相思”四个字的黄笺,一道被他放到了怀中。
他顿了片刻,开口却道:“东西在我府中,并不在我身上,不定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杜妍并没有怀疑,只与他笑道:“谢大人弄丢了我的东西,总得赔我一个才好?”
他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眼里映出了他的模样。他神情微冷,面上一派平静,但眼里潜藏的热度,比平日炙热了许多。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答得简单干脆,“这一次,是我承了你的恩,你想要什么?”
谢南安在书肆之中,并没有呆多长时间。
他走后,杜妍坐在雅间里,望着面前摊开的几卷书,神思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就这么在那坐着,直到晚些时候,数日不曾见的景邻玉寻了来。
莅阳郡主也是白骊书院的学生,对这处书肆同样熟悉。她往杜妍对面一坐,伸出五指往杜妍面前一晃,语调幽幽道:“阿妍,得回魂了。”
杜妍醒过神来,一把按了她的手,道:“你来找我有事?”
景邻玉斜睨她一眼,皮笑肉不笑,“你在这倒是悠闲,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杜妍有些莫名其妙,“你能有什么不好过的?”萧楼不是才被女帝派出去剿匪,两人的婚事不得已再往后延了一延,景邻玉应当高兴才对啊?
景邻玉一瞧杜妍那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道:“你不在这些日子,找你的人可全都找到了我跟前。”
杜妍离了京,除了杜父杜母和一个云喜,就只有她和谢南安知道杜妍的下落。
最先扛不住,找上门的人是大理寺右少卿张少言。
方璞那个老狐狸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做戏没做好万全准备,那老胳膊老腿是真摔着了,至今还未能起痊愈,搞不好要提前致仕。杜妍又被女帝发落,张少言一个人扛着整个大理寺,没多少时日便抓了狂,千方百计寻到景邻玉面前,要问杜妍的下落。
“别理他,活该他尝尝累的滋味。”杜妍道。
“张少言不用理会。”景邻玉美目一转,“那还有一个呢?要不要理会?”
“谁?”杜妍奇了。
天气并不热,景邻玉却拿帕子扇了扇风,玲珑有致的身躯往后一靠,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妩媚,望着杜妍似笑非笑地道:“前几日,我走哪到哪,都有人在我身后鬼鬼祟祟跟着。我本以为,是萧楼那个死蛮子走之前还给我添堵,留了眼线在我身边。谁知道不是,而且人家跟着我,似乎也不是因为我的原因。”
“那是谁?”杜妍心里已有了几分揣测。
“除了把你坑到这来的那一位,还有谁?”景邻玉笑得别有深意,“不过我也不含糊,我刻意让跟着我的人误会,你去了江南散心,结果你猜怎么着?”
杜妍连猜都懒得猜,只用眼神示意景邻玉继续说下去。
“结果,那位连夜便出了京,真的往江南去了。我说阿妍,那一位到底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这才倒了霉,他就恨不得痛打落水狗去?”
杜妍微微眯了眼,眼神不善,“景邻玉,注意下你的措辞。”
不过景邻玉并不理会她的警告,反用手撑了下巴,一双美目靠近她仔细打量了一阵,然后露出一个极灿烂又极不怀好意的笑意,“不过我觉得,搞不好还有一个可能,那一位对你,似乎存着旁的心思。”
杜妍险些都要翻白眼了,“能有什么旁的心思?”
把她坑到这个地步,没能看见她的凄惨模样,心里不痛快?
景邻玉瞧她那模样,伸手狠狠一指头戳她脑门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算了,我算看明白了,你这脑袋只要沾上男女之事,就是个不中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