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静一静,其实也就一个晚上的时间。
翌日早朝之上,女帝突然下了旨意,道是先皇忌日将至,令大皇女景惜前往梁朝皇陵所在地形龙山,侍陵三月。手中一应事宜,由二皇子景抒暂为接管。
女帝这桩旨意一下,满朝哗然。
先帝过世已二十余载,古往今来,嫌有令皇子皇女为去世如此久远的先祖守陵的。女帝对大皇女一贯偏宠,今日这一着,分明是在处罚。大皇女景惜站在殿上,眉头一跳,正要出列相辩,女帝下一道旨意接踵而来,根本不给大皇女景惜开口的时间。
而这下一道旨意,令景惜想要出列的脚步瞬间止住。
女帝这一次开刀的对象,乃是御史台御史王永之。她将王永之外放千里之外的梧州,三年之内,不得返京。
这个王永之平素不打眼,但也少有过错,梧州算得上山穷水恶之地,这飞来横祸几乎将他打懵了。奈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一想想自己做过的事,再想想走自己前面给敲打的大皇女,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只能白着脸出了列,跪地接旨谢恩。
景惜抬头与女帝目光相对,只见一贯宠爱自己的母亲眼中光芒冷寒,兼有深深的失望,一时间再不敢妄动,唯有领旨谢恩。
女帝出手便是两个响雷,震得满朝文武一时间心神惶惶。不知内情的夹紧了尾巴缩着,以免无辜中招。知道内情的几人,心思却各自不同。
二皇子景抒站在景惜对面,仍是那副不悲不喜不惊不怒的模样,略垂了眼似事不关己。间或与大皇女景惜目光交会,在自己皇姐带怒的视线里,他连嘴角都没动一动,装了一副好无辜的模样。可待避过景惜的视线,他脸上浮现的,却是带了讥诮不甘的冷笑。
景惜的恩宠当真无二,今日之事,若换了他,女帝怎会如此轻描淡写?不过罚往形龙山守陵三月,罚得不痛不痒不说,连名声也给景惜护着,还真是母女情深!
不过不打紧,有一便有二,路还长着,他且看看,女帝对景惜的宠爱,到底是个什么底线!
二皇子心中自是不甘,边韶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杜妍的选择明明在他意料之中,他从一开始设这个局,就是赌定了杜妍对谢南安的用心。
但杜妍真的这么选了,他心里却没有半分高兴。
下巴上的鞭伤并不算重,却似疼得厉害,一路往下牵扯,也不知牵扯到了何处,扯出了满心的闷气。
至于谢南安,回望了一眼杜妍,再瞧一瞧不远处的边韶,心中剧震不已。
那日见过杜妍之后,不待他将话题挑起,二皇子与边韶便先一步与他摊了牌。二皇子还亲自与他赔了礼,道是自己这一招棋下得险,杜妍又是个人精,他不愿陷谢南安于不义,也不好让杜妍瞧出来端倪,索性便连谢南安也一道瞒了。
二皇子当时言辞恳切,他是皇子,他是臣,二皇子能设计他,他却不能表现出不满与记恨。朝堂之上本就是明枪暗箭如林,非常时候非常手段,换做他是景抒,他也会这么做。
只是思及杜妍,他一时间竟觉得心中某处被人重重一挠,恰恰好按到了软肉之上,闷闷地疼,不肯停歇地牵扯,偏偏还有些□□。
数年前的一枚福符,写尽相思的一张黄笺,西山书肆内的偶遇,以及那夜罗浮春的香味里,她巧笑焉兮,眼含水色与他诉说的衷情。
“我心中倾慕你,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若说他此前还将信将疑,那么到这一刻,他相信她的心中,的确是对他有情的。
若如不然,一贯狡猾如杜妍,身为女帝心腹,明明知道边韶在背后动了手脚,明明知晓女帝对大皇女的宠爱,为何偏偏要去挠女帝的痛处,将大皇女推到刀尖之上?
为人君者,若想做明君,那滋味都是难以言喻的。明明享尽天下,但却不能顺着自己的喜好,不顾曲直黑白护住自己宠爱之人。今日女帝固然是敲打了大皇女,但相对的,心中也会对杜妍有所不喜。
杜妍固然清楚这些,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他想,这个女子何其狡猾,他与她明明不当有交集,他一生的路早就注定,儿女情爱于他是最可有可无的东西,可她偏偏以蛮横姿态,硬生生挤进他的世界里。
他不当接纳她,可内心的情感与理智,却走上了分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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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杜妍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之前在殿上,尽管她一直低着头,视线险些将白玉地面盯出两个洞,但也不妨碍她感觉得到,落在她身上的各方视线炽热得过分,几乎要把她烤焦。
她倒是想去仔细瞧一瞧谢南安的表情,可她实在不想对上大皇女或边韶的视线。
当然,她更不想抬头看金銮殿上的那位。
好在她一路匆匆出了宫,也没有内侍来传她面圣,只是在景云门外时,才被紧随而来的景邻玉抓了个正着。
“你躲什么?给我等等!”
景邻玉的手几乎都要提到她衣领子上。杜妍这辈子横着走惯了,如今日这般落荒而逃的经历新鲜得过分,这会也懒得计较景邻玉的嚣张动作,只拉了对方上了自个的马车,吩咐车夫回府。然后丢了帘子舒了一口气,才与景邻玉道:“再不躲,只怕日子就不好过了。”
前段时间的种种,除了边韶那出的一点意外,杜妍要借萧楼的手,所以并没有瞒着景邻玉。
景邻玉对方才殿上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对女帝自个后院那点事,比杜妍知道得还清楚,自然知道这会杜妍躲什么。她不由叹了口气,“前几天骂你是榆木疙瘩,还真骂错了,便是榆木疙瘩也没你蠢!你这是明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还心甘情愿地往里跳,这怨得了谁?”
杜妍给骂得耳朵嗡嗡作响,不由道:“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怨谁。”
所有的选择都是她做下的,她从不后悔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
景邻玉给她噎得一滞,半晌后望着她那坚定不悔的表情,简直恨不得扑上去掐她两把,“谢南安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
杜妍看她怒火滔天的模样,反倒忍不住笑了。短短一炷香时间,两人的情绪调了个个,景邻玉恨恨瞪她,“你还笑!我问你,你今日把景惜得罪得狠了不说,陛下心里只怕也不痛快,你想怎么收场?”
“还能怎么收场?这心里有气有怨,一定得让她们撒出来。我不吃点亏,这件事情不会过去。”杜妍之前就怕女帝下朝就私下召见她,今日暂且躲过这一环,心里的担忧也就去了些。如今得景邻玉问起,不由与景邻玉黠然一笑,“你别着急,等到了我府上,你就知道了。”
杜妍刻意卖关子,景邻玉心里给挠得痒痒得,只能一路跟着她去了杜府。
谁知道才迈进杜府的门没多久,就有不速之客闯上门来找碴。
“杜妍,你个毒妇,与我出来!别拦着我,让杜妍给我滚出来!”
一听那叫嚣的声音,景邻玉一拍桌子腾就站起来了,一身艳红衣裙之上,一张媚颜带怒,“楚涵那个不要脸的是吃错了什么药?这时候跑这撒野,欠收拾了不是?”
是了,外面叫嚣之人不是旁人,恰恰是杜妍那个早八百年前的前未婚夫--楚涵。
杜妍拍拍景邻玉的肩,气定神闲地道:“他就是吃错了药。走吧,咱们去瞧瞧,这都让人骂上门了还不露面,有损我的声名。”
“是恶名吧!”
景邻玉对杜妍的态度更加琢磨不透,但以她对杜妍的了解,也知道杜妍定有盘算,当即也敛了被人打扰的火气,跟着杜妍出去见楚涵。
“杜妍,你把阿蔚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把人给我交出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一见杜妍的面,楚涵双目猩红,情绪激动,立马就要扑上来。那凶悍的姿态,与景邻玉印象中的楚涵实在相去甚远。她再一闻空气中弥漫的酒味,立马有了些了然,得了,这是酒壮狗熊胆呢。不过那什么阿蔚是什么回事?
景邻玉拿手在鼻下嫌恶地扇了扇,媚眼里闪过不屑,“楚涵,你跑这发什么酒疯?你那什么阿蔚丢了,关我们阿妍什么事。”
“不要脸的妖女,滚一边去!这没你的事!也就萧楼那种拎不清的,才把你这种不自爱的当宝。”
楚涵似乎真的是喝大了,瞧见景邻玉嫌恶的姿态,一张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毕露。竟然不顾景邻玉的身份,张嘴就骂了出来。骂出来的话难听不说,还直踩景邻玉的痛脚。
景邻玉当下脸色就变了,正要上前,杜妍却阻住了她,“忍忍,别坏了我的事。”
然后,杜妍笑意盈盈与楚涵道:“元蔚是在我手里,但你想见她,这辈子都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