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嚏、啊……啊嚏!”
在大理寺官署内的杜妍,突然间捏着鼻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右少卿张少言本在她近前同她说话,见状赶紧一抬袖子挡了脸,退出好几步远,才险险躲过。之后,他放下袖子,眼睛斜斜一睨不远处整理卷牍的一个人,不怀好意地道:“杜少卿,你这又是被谁在背后骂呢?”
杜妍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恰巧那人抬头起来看她,目光与她一接触,瞪了她一眼,又立马转向了别处。
张少言见状笑得更厉害,一双狭长凤眼眯起,“啧啧,这个丰界玉,对你还真有意见。不就让他整理过往三年的重案资料吗,就敢跟你摆脸,太不识趣了!”
张少言一贯唯恐天下不乱,杜妍懒得理会他,起身径自往外走,边道:“张少卿想太多。另外我与陛下告了两日假,后日回来。”
“什么?等等!”张少言看她走得急,忙在她身后喊道:“方大人还没回来,你又走,署里还有这么多事,你都丢给我?”
杜妍头也不回,“能者多劳。”
上次审完贡院的胥吏陈乾,又比对了一应证物之后,杜妍便将查到的结果禀报了女帝。
榜眼赵青和探花穆易峯,以及二甲中的几位官宦子弟,都是采取买通陈乾,调换试卷的方式舞弊。
他们既然选择了偷梁换柱这条道,应该就是提前透题这条更安全的路没走通,这样一来,翰林院的主、同考官基本洗刷了与人勾结舞弊嫌疑,剩下的,便是监管不严的责任。
女帝听了杜妍的报告,便依着自己之前计划的,雷厉风行地将涉案的士子全部聚到一块,由她亲自出题考校他们的才学。
这一考校,直教她大为火光。
榜眼赵青和探花穆易峯虽然才学平庸,可好歹还能做出囫囵文章来,文中观点也不算错得离谱。可二甲中那几位官宦子弟就来得可笑了,文章做得狗屁不通不说,甚至还有人通篇白字。
唯一让女帝有所欣慰的,是丰界玉的文章颇合她心意。
当然,丰界玉本身肚子里有货是一个原因,至于有没有被一群蠢货衬托的因素,就见仁见智了。
按照女帝的考虑,这些舞弊的官家子弟必须严惩。丰界玉等被调换试卷的士子虽聚众闹事,但事出有因,若按律严惩,恐怕会寒了天下寒门士子之心,所以女帝还了他们应有的功名,只是在依例授官的时候,将这些士子的等次往下压了一压,算是敲打他们一番,让他们日后行事有规矩些。
按照惯例,一甲三名均进入翰林院,授主簿、编修等官职,现下,只有状元孟随入了翰林院,榜眼丰界玉和探花都派去了旁的地方。
杜妍一直记着丰界玉过目不忘的本事,直接同女帝将丰界玉要到了大理寺。
而丰界玉一进大理寺,杜妍旁的事没让他做,先让他一个人去整理过往三年的重案卷牍。
也难怪张少言会暗指丰界玉在背地里骂她。
常言道,几家欢喜几家愁,若说丰界玉等士子勉强算得上喜,那有些人就注定得愁了。
户部尚书赵巩和沐国公算是宦海沉浮多年,从丰界玉等士子大闹贡院开始,便已经嗅到了问题的不对劲。
待女帝着人将赵青和穆易峯等人带走亲自考校才学时,这两位立马就警觉起来。
女帝那边考校的结果还没出来,这边两人告罪的奏章就已经呈到了女帝案头。
两人告罪的口吻大不相同,内容却差不多,都是道自己教子无方,扰乱科考,有负圣恩,自请辞官,并请女帝严惩。
一个一品国公,一个二品大员,科考舞弊虽是重案,但儿子犯的错,老子只是“教导无方”,再加上有旁的人求情,女帝便稍微留了些余地。
于是乎,赵青和穆易峯等人功名自然是夺了,另杖责一百,至于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再入仕,还得看女帝的心思。
户部尚书和沐国公被连降三级,多年辛苦毁于一遭,但比起革职查办来,已经算是较轻的惩罚了。
而翰林院一应官员,以高于敏和谢南安为首,都被罚俸三月。
被处罚得最重的,应该是胥吏陈乾,被判流放西北三千里,家人及子女没入奴籍,除大赦不得翻身。
事情基本告一段落,杜妍连日来累得够呛,几乎跑断了腿。女帝难得发了回善心,放了她两天假休养。只是在放她假之前,还捎带了一句,让杜妍别忘了手上郝洲豪强侵地那桩案子,噎得杜妍嘴里谢主隆恩的话险些都没吐出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把大理寺丢给张少言后,杜妍驱马去了西山的白骊书院。
这白骊书院乃是女帝钦点开设的女学,招收京城贵女入学。学院里讲的也不是昔日的女训女诫,而是与旁边的岳麗书院一样,讲的经史子集、修齐平天下。
如今这白骊书院已隐隐有了些规模,乌瓦白墙,连绵而去,书声笑语,但响在耳。
想当初杜妍在的时候,说夸张些,白骊书院几乎可以用人丁萧条来形容。
毕竟燕京里的世家贵族,要么有家学,要么对女子为官一事本有微词,如杜妍与景邻玉这等家里不靠谱,肯送女儿进书院的人家,少之又少。
杜妍去见了书院山长,说了会话,又在书院里转了转。
书院里读书的贵女中,有认得杜妍的人。比起外面的人畏杜妍如虎,这书院里的学生倒要特别些,虽也有人忌惮她的残苛声名,可还是有不少人对杜妍投去回钦佩或艳羡的目光。
杜妍并没将这些目光放在心上,径自出了书院,转去了白骊书院和岳麗书院之间的一家无名书肆。
这家书肆的外表并无异常,可老板颇有些本事,书肆中不仅能撞上外面少见的孤本,还常有当世名家大作露面,是以杜妍闲暇时总会抽时间来一趟。
书肆的老板都识得她了,还在二楼为她留了一间专用的雅间。
当然,杜妍今日来此的原因还有一个。
杜妍只在二楼的雅间里翻了一会书,就听见楼下老板和人说话的声音。
“这位公子,不好意思,这本孤本真的有客人先定下了,不过是小的还没来得及包起来,才顺手放在柜台上。”
“是何人定下的,能否请他转让给我?”
说话的男声干净清朗,有些似初融的雪水,干净之余带着一点冷冽。
杜妍翻书的手指顿了顿,再想想那日边韶寻上门来与她说的话,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提步下楼去。
木质的楼梯被踩起来吱呀轻响,那男子显然是真心看上了那本孤本,老板被问得很是为难,正在支吾着,听得楼梯响起,一抬头便看见杜妍。他面上一喜,正要说话,杜妍已先他一步道:“没什么,一本书而已,让给他便是。”
“多谢。”
孤本难求,价钱却不便宜,若非爱书之人,不会轻易定下。而一旦定下,同样没有轻易转让的道理。求书那男子没料到会这般轻松,颇有些诧异,但还是先开口道了谢。然而,等老板从他与杜妍的视线之中走,他看清楚对面的人是杜妍之时,他不由愣了一愣。
“是你?”
“原来是谢学士?当真是有缘。”
杜妍微微笑着,口中说着有缘,眼里却无惊讶。
此时天光正好,书肆外的光线从门口垂帘处透进来,打出几道光路,谢南安侧身站在光影里,棱角分明的五官因光影的明暗变化,少了些平日的孤傲,平添了一份蛊惑。
杜妍站在楼梯最后几阶处,由上至下看着他。
能在这里见到谢南安,似乎还是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的谢南安,是岳麗书院的学生,并不如边韶等人,出自国子监。他要长她几岁,本不该有什么交集,奈何岳麗书院和白骊书院隔得太近,他与她又都爱往这间书肆走,两人见面的机会,算不上多,可也不见少。
这一世,不知是阎王爷让她重生打乱了原本的轨迹,或是给她好处、点她开窍的做法改变了事情走向,谢南安只在岳麗书院待了两年,尚未等她与他混个面熟,他就被边彦连着边韶一同塞进了国子监,硬生生斩断了她与他之间最早的牵连。
“这本书,是你先定下的?”
谢南安觉得,杜妍看他的目光实在太过于专注,时间又太过于长久,似乎是透过他看向了极遥远的地方,又似乎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人。前一次在玉堂殿,杜妍抓着他的手臂同他起誓之时,他隐约也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个认知,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认知。于是乎,他出言打断了她的注视。
“嗯。”知道自己的目光太过放肆,杜妍收回了视线,笑了点点头,“你若喜欢,便先拿去。晚些待你看完了,再借我看便可。”
杜妍大方得很,谢南安的视线在那本书上停留了一阵,分明是中意,但他开口却道:“无功不受禄,你有什么要求?”
“不过一本书而已,谢学士是否太过谨慎了?”杜妍闻言笑得更加厉害,略略弯起的眉眼里,是平日不曾予人瞧见的一点俏皮,“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平素都是女子兼小人,谢学士既然喜欢这本书,不如趁这个机会,让我当一次君子好了。”
杜妍笑意盈盈,眉眼弯弯,胆子够大,脸皮够厚,话还说得俏皮。
对于应付这样的女子,谢南安实在没什么经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说起来,这些日子,他因面前这个人,着实生出了不少疑惑与困恼。
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他对她有恩,她便是拼尽全力,也当报答他的恩情。还让他不用去管她说了什么,只管去看她做了什么。
这一遭的科场舞弊案,她似乎真的依照她的承诺,让他受了最少的牵连。不过罚俸三个月,到了他这等位置,钱财都是身外物,清誉与前程才是最要紧的。
可这几日,他险些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自己和杜妍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交集。
他的个性素来冷淡,又眼高于顶,寻常不将人放在心上。似这样总是想着一个人,记着一件事,对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新奇经历。但答案的寻而不得,又让他有种无法控制的困扰。
于是乎,在静默了片刻以后,他问杜妍道:“我着实想不起,我对你有任何施恩的地方,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
谢南安问得极其郑重,显然是不愿再让杜妍糊弄过去。
杜妍望着他仍旧是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谢南安皱了皱眉头,“杜少卿,我并不喜欢有人戏弄或欺骗于我。”
杜妍收了笑,无奈摇摇头,自楼梯上走下来。她让书肆老板将谢南安看中的那本书包好,然后,她竟直接将书压到了谢南安手上。她的表情与谢南安的一般郑重,“我也不喜欢戏弄或欺骗谁,我承过你的恩,这是事实,你既然忘了,我便没有必要再提。这本书,你若真的喜欢,且先收下,若你觉得无功受禄,不如陪我做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