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西的白水坞,长道一侧临水,春初道边桃花开了一路,轻红粉白纷纷洒洒,落英逐水流,最是风雅。
长道尽头是一座五进的大宅子,乌色大门上铜钉被岁月打磨得发亮,大门上方楚府两个字如龙飞凤舞。
燕京不少人都知道,这是国子监祭酒楚彦博楚大人的府上。
这位楚大人出了名的有三样。
文才、棋艺,还有风流。
他成亲二十年,往府里抬了七房小妾,前不久又相中了一个,准备收为第八房。据说那姑娘是个破落教书匠家的女儿,出落得楚楚动人不说,还颇有几分才情,这样的女子,最入得楚大人的眼。
青梅煮酒,红袖添香,那份风流雅致,最是销魂不是?
不过这会,被众多男人艳羡的楚大人心里一点也不欢畅,他铁青着脸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眉头几乎要拧成了麻花。而他的正室夫人方氏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冷眼看着他在房里来回晃。
“楚忠,滚进来!那个该死的孽子找到没?”
楚彦博踱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了,旁边方氏针一样的目光让他心里更加烦躁,可要想发火,一对着自己正室那张冷冰冰的脸,他又只能把火气转个方向,朝着负责找人的管家发泄。
管家很快滚了进来,那近乎连滚带爬的姿势,让楚彦博更加不悦。
“做什么!见鬼了吗?”
管家脸色跟死灰一样,说话都不太利索,“老爷,少爷没找着,可、可杜少卿上门来了!”
楚彦博一下子哑了,整个人如同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浇得原来的满腔怒火,瞬间连火星子都不剩。
“杜少卿?大理寺少卿杜妍,延平伯家那一位?”
他忍不住跟管家确定了一道。
管家狠狠点了点头。
楚彦博心想,这还真是见鬼了!楚涵那混账东西还没找到,这位煞星就找上门来,这可怎么交代?
杜妍在花厅里喝完第二杯茶的时候,楚彦博终于姗姗来迟。
“阿妍,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阿爹阿娘身体还好?”
楚彦博的热情里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生硬,杜妍将手中茶盏搁下,轻轻睨了楚彦博一眼,她嘴角轻轻勾着,目光带着些讥诮和冰冷,让楚彦博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
而下一刻,杜妍的举动却让楚彦博更摸不清深浅。
“阿爹阿娘身体都还好,多谢楚世伯挂心。”她从座位上起身,与楚彦博深深福了一礼,原本眼里的几分讥诮和冰冷瞬间不见,转而挂上了满满的忐忑与歉疚,“不过阿妍今日来此,是特地来向楚世伯告罪的。”
“呵呵,阿妍客气了,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你我两家的关系,说什么告不告罪,咱们迟早是一家人不是?”
楚彦博僵笑了两声,心里七上八下地,直敲小鼓,杜妍越是客气,他越是觉得背后发寒,后面那“一家人”的话也就说得越没底气。
杜妍看着他飘忽的眼神,缓缓道:“昨夜我奉命出城查案,遇见了世伯的逃妾,我本想将人带回,不料楚涵也在,还与我生了冲突,我一时失手……”
楚彦博脸色蓦地一变,眼中闪过惊色,生怕杜妍下一句话就是给他报丧。
杜妍似瞧出他所想,与他一笑,笑容里分明带着几分愧歉,但楚彦博只觉背脊发寒。
“世伯别担心,我就算失手,也不会伤了楚涵。毕竟我和他,再怎么也是未婚夫妻不是?只是那位阿蔚姑娘红颜苦命,受了重伤。这会他们俩都被边小侯爷接到了府上,我担心阿蔚姑娘的伤势,但这会上门探望只会惹人生厌,只好先来向世伯告罪,恳请世伯勿要责怪于我。我昨日也是情绪有些失控,这才失了手,楚涵和阿蔚姑娘……”
杜妍说得委婉,可楚彦博认识她多年,看着她年纪轻轻便以女儿身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对她的弦外之音哪能听不出。
她没有捅破楚涵和阿蔚私奔一事,便是要留着两家来往的余地,他虽然心疼美人,但自己儿子和小妾私奔,这样的丑事传扬出去,对楚家极为不利。再者今年会试在即,楚涵在这时候闹出这等风波,入了女帝的耳,女帝宠信杜妍,怎么也会影响楚涵的前途。
美人多得是,儿子只有这一个,楚彦博心里一杆秤上下摇了摇,很快就拿定了主意,他与杜妍笑道:“阿妍莫要担心,这事不怪你,谁没有失手的时候,那都是误会、误会,不碍事。”
楚彦博这解释牵强得杜妍都有些替他羞愧,堂堂国子监祭酒,说起来一肚子的文采,找个理由居然找得这般生硬?
好在杜妍在大理寺待得久了,更荒唐的鬼话也听过,闻言掏掏耳朵当了真,还打蛇随棍上,往前逼了一步,“那边小侯爷那边?”
楚彦博对边韶与杜妍之间的不对盘也是知道的,当即保证道,“我立马派人把那孽子接回府。我楚家的家事,不由别人插手!”
杜妍笑吟吟望着楚彦博,“多谢世伯。”
出了楚家的门,杜妍的马车很快便离了白水坞。
车夫在外面问了一句,“大人,现在去什么地方?”
杜妍支起半边车帘,拿手撑了脸,视线漫无目的地扫向窗外。今日往楚府走这一遭,得了楚彦博的承诺,对于误伤阿蔚一事,她已打消了大半顾虑。毕竟边韶要拿别人家的家事参她一本,也得看这个别人同不同意不是?
不过这事并没有完。
楚涵这种未婚夫,她可不准备要了,刚好趁着这个机会,让家里原本死咬着不肯松口的爹娘改改主意。
“先回府……”
杜妍打定主意,刚准备吩咐车夫打道回府,突然间,她声音一顿,目光被从街角一家铺子走出的两个人吸引住,再挪不开。
“停车!”
那是一家珠宝铺,但想必店铺中所有的金银珠宝加起来,都不及那一双男女耀眼。
男的着一袭素色锦袍,除了腰间一块碧玉蝴蝶佩,通身没有多余的配饰,却掩不住高华气质。头发用玉带绾起,一丝也不肯乱,衣衫也不见半丝褶皱。他的眉眼生得极好,双目深邃,不过看人的目光带着冷意,鼻梁高挺,勾勒出孤傲的弧度,唇形饱满,却因紧抿而现出些生人勿近的疏离。
他身边的女子眉目与边韶有六七分相似,只是眼睛圆一些,不若边韶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惑人,鼻梁低一些,面部轮廓不似边韶那般线条分明,脸上也多出几分丰腴,似乎一掐便能掐出水来。那一身翠色掐腰对襟半臂,配秋香色高腰缠枝莲襦裙的妆扮,更将她婉约的身段衬得玲珑有致。
此刻,那女子正亲热地攀着男子的手臂,与那男子说着些什么,那晶亮的眼神,面上飞扬的神采,偏头笑望男子时的姣憨,都让杜妍瞧得默默磨牙。
这世上大概真是冤家路窄,孽缘难断!要不怎么昨儿个当哥哥的才来找了她的茬,做妹妹的现在又来刺她的眼?
那男子大概不太喜欢与人太亲近,两次将手臂从身旁的女子手中抽出,可那女子似无所觉,就在她又一次攀过去的时候,杜妍忍不住站了出来,非常煞风景地杵在了两人面前。
“谢学士,今日倒巧,能在这遇上你。陪县主选东西?可选中了什么?”
她这辈子少有这么不识趣的时候,可惜面前的两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那女子恶狠狠瞪她一眼,别开脸不说话。
那男子淡淡看了她一眼,视线里没带多少情绪,冷冷淡淡的,他嗯了一声,权当应过,之后便径自从杜妍身边走了过去。
干脆利落得让杜妍想拍手叫好!
如果他这种态度不是用来对待她的话。
“南安哥哥,你等等我……”
冷眼看着那女子追着谢南安而去,直到再瞧不见身影,杜妍才木着脸进了他们之前呆过的铺子。她人往柜台前一站,认出她是何方神圣的老板忙不迭滚到了她面前。
“杜大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杜妍心情不佳,眸光冷冷瞥了老板一眼,老板脸上的讪笑立刻消了,赶紧缩回柜台后面,不出片刻功夫,便捧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送到杜妍面前,毕恭毕敬道:“刚才那两位要了一只红玉锦鲤,本来是一对,我给杜大人您留了一只,您瞧瞧……”
老板说着话,边打开了盒子,黑色的丝缎上,躺着一只红玉雕成的锦鲤,红玉色泽温润,锦鲤雕工精湛,栩栩如生,最为难得的是,锦鲤头部红玉本身的一块绿豆大小的黑点,恰恰做了锦鲤的眼睛,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规矩照旧,东西包起来,晚些送到我府上,一并取银子。”
杜妍的目光只在那锦鲤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了。之后,她交代了老板两句,转身跨出了店铺。
在她身后,铺子里新来不久的小伙计一头雾水嘀咕道,“这位客人怎么这么奇怪?瞧起来也不像喜欢那只红玉锦鲤啊,老板你怎么非要拆散了给她留一份?”
老板脸色大变,一把捂住他的嘴,力气大的险些把他闷死。
“你知道什么,闭嘴干活去!”
却说杜妍出了铺子,总觉得肚子里一股邪火,烧得人满心烦躁。
再想想晚些又要付出去的一笔银子,隐隐又有些肉疼。她站在车前面色变了又变,车夫瞧着她好半晌,才忍不住问道:“大人,可是要回府去?”
杜妍脑子里闪过边韶和那张与他有六七分相仿的女子脸庞,再想想他府上那一双狗男女,不禁冷哼了一声道,“不回府,去忠奋侯府上。”
“忠奋侯府上?”
车夫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自己家大人和边小侯爷是出了名的死对头,今天怎么会去边家?
“你没听错,走吧!”
不过杜妍肯定的回答,以及她眼里的冷光,让车夫确定自己耳朵没出问题。
大概是他家大人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