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大能本是个老实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尊王府中当个小差,过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然而,别扭的老天却偏偏不让他如愿。自斩云山和萧恒分手后,他以全新的面貌回到家中,当然是将妻子和儿女都吓了一跳。无论他怎么解释,任何人都无法相信他就是熊大能这个事实,毫不留情地把他赶出门去。
有家不能回,有朋无法投。熊大能心中沮丧,只得含泪流落街头。在流浪的一个月中,他也渐渐明白了,就算想办法能让妻子相信自己就是熊大能,可自己又如何能让她对着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孔恩爱生活呢?
自己曾经的梦想都已经破灭,可恨这条命却还在!活着,总还是要想办法找出路。他体修技能尽失,驱使傀儡的魂修技能又不敢在人前使用。若是呆在罡武国,自己就只能像凡人一样的生活。而更让他郁闷的是,这副魂修的躯体十分瘦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己又没有什么手艺,最多也只能去饭馆里当个跑堂。
一想到此处,从受人尊敬的真人跌落至此的失落感便油然而生。熊大能想起了那个神秘老人的话,开始有些后悔当时没有跟他去望荒群岛生活。毕竟,那里是魂修的天下,自己在那里至少还可以做个修士,不会被人歧视。
于是,他打定主意,上了一艘去望荒的海船,从此告别了故乡。
望荒群岛是一大片火山岛。较大的几座岛上都矗立着高大的火山,附近海域中也时常有火山喷发,形成新的岛礁。因此,没有人能说出,这里究竟有多少岛礁。故而有民谚云:“千岛万礁洒望荒,海中喷火又一方。”
由于火山众多、地热丰富,望荒群岛虽地处极南,气候却十分温暖,连最冷的时候都不会下雪。一到冬季,整片海域上都会飘起袅袅蒸汽,化作湿热的望荒暖风和南极暖风,将雨雪送到岚沧半岛和南极高原。
熊大能顺利地在哈扎努岛偷偷溜下了船,成功地混过码头的检查进入岛内。正在他高兴之时,忽然有两名官差模样的魂修用傀儡将他制住,二话不说就带到了当地魂修官府。
熊大能还道自己因为偷渡被抓,可开庭一审,自己的罪名竟然是“使用禁法”,更是按律当斩。熊大能自然明白,定是这该死的魂修皮囊惹得祸,连忙喊冤,将自己的悲惨经历照实讲来。
夺舍他人身体本就是最著名的禁法之一,主审魂修对其自然不会陌生,但由别人帮助夺舍之事却是闻所未闻,不禁有些怀疑。他和其他魂修一商议,决定查验下熊大能的命魂。这一查,果然发现他的命魂比普通云雾期修士弱小很多。接着,他又问了熊大能一些体修修炼隐秘。熊大能对答如流,这才使得众魂修相信他的确不是那被通缉之人。主审可怜熊大能遭遇,遂将其释放,不但收回了通缉令,还发给他身份玉简,更是好心地传授了一些魂修基本功法,叫其修炼。
熊大能谢过再三,这才出了官府,在岛上找了一个住处安顿了下来。然而没有两天,祸事又找上门来。这天,熊大能去坊市买东西。两名云雾后期的修士一见其面,便又放出傀儡将他制住,押送官府。经过官府证实后,那二人方知道这皮囊虽然依旧,里面却已经换了主人,在主审官的调停下,好不容易才肯放熊大能回家。
熊大能心中连叫倒霉,将这死鬼魂修祖宗十八代都给臭骂了一顿。可回到家门口,却见到那两名云雾后期魂修正在门口等着自己。他们说,虽然自己的弟子不是熊大能害死的,但既然熊大能的身体是凶手的身体,那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完事,张口就是每人十块上品灵石的赔偿。
熊大能知道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自己这条蚯蚓呢!他翻遍死鬼的储物袋,总共也凑不出一块上品灵石。没办法,他只得央求对方宽限时日。这两人见熊大能真的没钱,遂下定期限以后再来,还说休想逃跑,这附近都有他们的人盯着。
待债主走后,熊大能仰天长叹,种种遭遇回想脑中,不禁落泪湿衣。但哭罢还是得想办法去赚钱。他去到坊市,想找些活计。可他初来乍到,望荒群岛的诸多常识尚且不知,又没有任何修为,什么活都干不了,转了一圈也没人要顾他。正待他灰心丧气之时,忽见有两人正拿着一块镔铁争吵。
熊大能凑上前一听,原来二人正在为这块镔铁的品质争论不休。熊大能细细看来,这快镔铁乃是东大陆的产物,常用来制作法兵。他作为体修真人,自然知道如何分辨,遂上前一番品评,将其优劣、贵贱说得头头是道。二人听罢,都觉有理,遂达成了交易。
熊大能见纠纷解决,正想离去,却被那卖铁之人叫住。交谈过后,熊大能得知此人原来专门贩卖从东大陆运来的走私品。他见熊大能对镔铁了如指掌,便想顾他为自己验货。熊大能虽然知道这不是正经生意,但在绝境之下,也只能走这条生路了,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为这老板辛辛苦苦干了十七年,终于将那二十上品灵石的欠债还掉,甚至还有了一些盈余。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两个债主是打发走了,其他的债主又找上门来了。前前后后,总共来了二十五名修士,声称总共有三十六名弟子被熊大能杀了,都来要赔偿。熊大能气愤之下,指责他们都是来骗钱的。众人便拿出官府的文书证明,确实有弟子死于那该死的魂修之手。
熊大能真是又气又恨,气的是这死鬼魂修竟然杀了这么多人,给自己惹了这么多的麻烦;恨的是面对这么多债主,自己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如此一笔巨资,要是还跟原来那样干活,这辈子恐怕都还不完。熊大能一想,遂决定买一艘船,自己进行走私,这样赚的钱,要比做二道贩子多得多。
主意打定,他便用尽所有积蓄买了一艘船,招募船员,开始了走私生涯。他凭借着自己对东大路的了解,生意做得很是顺利,八十多年下来,便将欠债还了大半。
萧恒听罢熊大能经历,深感其遭遇不幸,也感叹二人有缘,遂取出二百灵石送他还债。熊大能见状,又惊又喜,连连鞠躬道谢,表示无功受禄寝食不安,一定要帮萧恒的忙。
于是,他改变了原来的航程,直接命人将船驶到哈扎努岛靠岸,也不卸货,自己独自前去还债。因为萧恒三人属于偷渡,所以也没有下船,就在船上等待。五日后,熊大能归来。他无债一身轻,高兴地指挥船只离港,从北方绕过毒岛,向西方库伦岛驶去。
一路无话。船只停靠库伦岛的拉斯特湾,正在岛主贺新郎所在城池的附近。熊大能先行下船前去通报,少时便回。随行的魂修官员,带来了贺新郎签发的身份玉简,还说岛主请萧恒一行到九曲华章一聚。
萧恒遂带着百里素雪和王欣童,跟随魂修官员前往。众人御空而行,径直奔向港口附近的一座青山。虽是冬季,整座山上仍是青翠欲滴,长满了热带的植物。贺新郎所居的九曲华章便隐身其中。说是隐身,是因为这屋子实在不大。屋旁一颗大树,就足以将其荫蔽。所谓九曲,就是一条山溪在此处蜿蜒九转,半围出了一块林间空地,其上用原木搭建起一座高脚小楼,便是所谓的华章馆了。这华章馆说是房子还不如说是亭子,外围根本没有墙壁,仅是挂有竹帘避光,卷起竹帘便就是门窗了;内部也没有格挡,在两个柱子间放下竹帘,便就是房间了。屋上作斜顶,覆以风干芭蕉大叶,边沿镶嵌棕榈尖叶。细长叶尖长长伸出,每逢雨落,导水成帘,贺新郎便要将屋内所有竹帘卷起,独坐正中,看着千叶滴水,吟诗品酒,也是一番风味。
萧恒刚飞到华章馆上方,就见鹦鹉火从屋旁大树的树洞中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又缩了回去。贺新郎修为已到琉璃期,鹦鹉火看到的景象,贺新郎全能看到,故知萧恒来到,连忙迎出屋外,喜道:“望荒迎贵客,陋室更添馨。贤弟与贤弟妹别来无恙乎?”
婚礼时,萧恒并未对贺新郎说起延寿之事,故而他到现在还不知晓,才问出“别来无恙”四字。待萧恒落在近前,叹息道:“大哥啊!小弟这次就是有恙才来求大哥帮忙的啊!”
贺新郎见萧恒满脸凝重,便知萧恒此来定有要事,忙收了笑脸道:“贤弟有难,愚兄必鼎力相帮!进屋说话吧!”遂打发走领路的官员,将萧恒三人请进华章馆。
屋内地铺草席,不设椅凳,矮桌前正端坐一位丽人。此女面容精致、身材窈窕,论姿色和蓝冰月是不分上下、各有千秋。她肤色古铜,短发潇洒,上身翠绿短衫袒肩露脐,下身碎花斜角长裙半遮小腿。见到众人进屋,便站起身来迎接,身上则散发出强大的威压。
如此“清凉”装束让三位客人十分尴尬,纷纷看向贺新郎。贺新郎没有明白他们的意思,只是介绍道:“这位是蛇青青,蛇仙尊。是毒岛的岛主,今日恰好也来小生这里做客。”接着他又为蛇青青介绍道:“青青,这位是小生的贤弟萧恒,这位是他的夫人百里素雪。这位是……”萧恒接到:“她是王欣童,我的朋友。”
待介绍完毕,互相行礼之后,萧恒见贺新郎对蛇青青叫得那么亲密,便偷偷向贺新郎传音问道:“大哥,这位‘佘’仙尊是你什么人啊?”
贺新郎没有在意,传音回道:“朋友啊。”
萧恒见贺新郎还没理解,只得点明道:“那她怎么穿得……”
贺新郎这才明白,笑着传音道:“原来如此!贤弟初来,故有不知,因为望荒炎热,凡人岛民都做清凉打扮。这等装束在望荒很是寻常。”说罢,他请众人围拢矮桌坐下,取出茶饮招待。
萧恒忽然想起一事,遂问贺新郎道:“大哥曾说过,魂修的修为只有魂修可以察觉,但‘佘’岛主的修为,我却察觉得清清楚楚。莫非‘佘’岛主不是魂修么?”
贺新郎和蛇青青闻言都笑了。蛇青青用清爽的嗓音说道:“我确实不是魂修,甚至不是人类呢!”
王欣童闻言就是一愣,百里素雪和萧恒则心中释然:“怪不得一见面就觉得她和蓝冰月有几分相似,原来同是灵修化形啊!”
萧恒道:“原来是位灵修仙尊,失敬、失敬!”
见萧恒夫妇如此镇定,蛇青青反倒稍感意外,对贺新郎道:“你这位贤弟可是了得。岛外之人往往一听我是灵修,就算不害怕,也会惊讶。他可倒是平静得很呢。”
贺新郎笑道:“青青你有所不知啊!我这贤弟一向都是和灵修打交道的。西大陆的大灵修他全都熟识。连他们二人的婚礼也是在幽兰谷办的。”
蛇青青点头道:“如此说来,那你和塔兰托一定很熟了?”
萧恒道:“正是。在下还做过幽兰谷的谋士,与谷主十分熟悉。”
蛇青青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他没开灵智之时,还是我们毒岛的一害,可没少让我费心思呢。还好他主人将他收了去,我毒岛上也能过过清静日子了。”
众人攀谈一阵后,贺新郎问起萧恒来意,萧恒便将减寿、求丹之事都讲了个清楚。贺新郎又是感叹,又是为难。感叹的是萧恒和百里素雪的艰辛,自己真想施以援手。为难的是,这延寿之法竟是禁法,自己作为岛主,绝不能知法犯法。他心中纠结许久,道:“贤弟啊,你所说的续命之法,愚兄从未听闻。且就算知道,愚兄身为岛主,也不能违反祖训,施展禁法啊!”
萧恒刚想央求,却不料一旁的蛇青青道:“这个法术我知道,名叫换命大法!”
贺新郎奇道:“是个怎样的法术?”
蛇青青缓缓说道:“换命大法,此法必须由一位三魂道归一期修士施展,同时需要一名舍命者放弃自己的寿命,来换取延寿者的寿命。且效率极低,要施法者和舍命者都付出百年寿命,才能为延寿者增寿十年!”
百里素雪闻听,便知之前自己的担心成真、延寿无望,心中虽感失落,却更担心萧恒,忙朝他看去。
只见萧恒听罢,先是一愣,后对贺新郎问道:“当世可有归一期的三魂修士?”
贺新郎顿了一下,道:“扎哈努岛主卜渔丰便是。但所有的禁法口诀都由家师保管,任何人都不得而知。这换命之法,终是无法施展啊!”
萧恒激动得站起身来,道:“那我就去求你师父,求他网开一面,求他救素雪一命!”
贺新郎为难道:“可是……”还不待他说完,百里素雪无奈地打断道:“恒哥哥,咱们不要强人所难了。”
萧恒急道:“这可是咱们最后的希望啊!”
百里素雪摇头道:“难道你想去要求别人为我减寿百年么!”
萧恒闻言,知道之前的担心应验,遂没了言语,垂首而立。
百里素雪拉着他的手道:“而且,我也无法看着恒哥哥你为我减寿。这些日来我也想了很多,延寿续命乃是逆道而行,定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只能得到极小的回报。这个换命大法,正是印证了这点。恒哥哥,咱们不延寿了好么?与其这样整日在苦海中寻出路,还不如忘掉苦海,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三十年!”
萧恒又何尝没有想过延寿是逆道而行?只是他始终都不愿放弃!因为他知道放弃意味着什么。萧恒默不作声,缓缓坐下,一直垂着头,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道:“再找找,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
萧恒的样子让百里素雪十分心疼,甚至比自己无法延寿还要难过。在来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知道,其实先走的那人并不是最痛苦,而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人。她绝对不想萧恒在自己去后终日寡欢、以泪洗面!这可不是她答应爱人求婚的初衷,更不是自己当初想要的结果!她曾感到有些后悔,后悔答应了萧恒的求婚,后悔当时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但是,如果时间倒流,让自己再做一次选择的话,恐怕自己还是会答应吧……既然无力改变,既然无论如何都会答应,那么还是努力让他忘掉吧!先是忘掉心中的执念,再是忘掉那个生前的自己……
百里素雪握紧萧恒的手,说道:“放弃吧。不要再去追求那奢侈的长久,让我们一起开心地走完剩下的日子,好么?”
蛇青青也道:“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们,没有其他的延寿之法了。萧恒,你还是放弃吧。你妻子说得对,不要将这珍贵的三十年浪费在无望的找寻上。还是和爱人好好相处才不会后悔。”
萧恒听罢,深吸口气,又长长地叹出,在心中不断地问自己:“就这样放弃了么?是因为只能放弃,还是因为放弃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他再一次由衷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那种被排山倒海所压倒的渺小,那种被无边无际所吞没的微末。这无力感让他愤怒,使他沮丧。这是一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挣脱的绝望。萧恒仍低着头,三分对别人,七分对自己说道:“唉,既然如此,也只好这样了。”
贺新郎和王欣童见萧恒失落,连忙安慰。百里素雪也强打精神,给萧恒打气。萧恒只得忍下伤心无奈,抬起头来,强作笑脸。
蛇青青忽提议道:“你们初来望荒,想必还没有好好游玩过。新郎的这个屋子也太过简陋,住不得人,不如今日你们随我到毒岛上住,明日我带你们在望荒好好玩上一玩如何?”
贺新郎知道蛇青青是想为萧恒夫妇散心,忙帮腔道:“青青说得甚是。贤弟,愚兄以为你们来望荒不易,定要好好游玩一番才能回去啊!”
百里素雪也想借机为萧恒解忧,遂答应道:“如此说来,我们就叨扰了。”
毒岛和库伦岛比邻,中间只隔着一条不宽的海峡,蛇青青带着三人御空半日便到。临行时,百里素雪还拜托贺新郎为熊大能找一份差事安身。贺新郎爽快地答应了。
蛇青青的居所安在海边莽山。与九曲华章不同,莽山上的木屋全都建在面海的陡坡之上,一边搭着山崖,一边用木柱支起。木屋间有栈道、吊桥相连,掩映在山林、海风、夜色中。
时间不早,分配好房屋后,大家就去休息了。这里的建筑风格虽没有华章馆那么夸张,但也相似,都是敞门阔窗的。萧恒和百里素雪来到屋中,打开窗子,纱帘飘起,海风拥着浪声便溜进屋来。二人凭栏望去,不远处的山下是大片白色的沙滩,在月光里散发出淡淡的银辉。再往远看,大海深邃而动荡,模糊能看见岸边洁白的一线浪花。
良辰美景,夫妻二人倚窗细语,畅想将来去遍游天下美景是多么快乐,遂将延寿不成的烦恼抛在了脑后。待到深夜,百里素雪有些倦了,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萧恒坐在她身旁,努力想静下心来练气。可是他静不下来,无法练气。他又躺在百里素雪身边,努力静下心来,想试着睡觉。可是他静不下来,无法入睡。
萧恒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睡过觉了。但这一段时间,他却很想睡觉。因为睡着了,就可以暂时忘记烦恼,不必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承受着煎熬。醒着的时间最难熬,一呼一息地接近尾声,自己却还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做不了。比醒着更难熬的是入睡。闭上眼睛,就发现每时每刻血液都在将石头往心里塞,就知道这颗心早晚会被堵成一个死疙瘩。这样一颗心梗在胸口,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真想把这该死的心呕出来,好能睡个安稳觉。
不堪如此抑郁的心情,萧恒祭出万画清心符试图能减缓一些。可终是无效,灵符就好似一滴甘露,滴在胸中劫火上,只“嗤”的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情无计可消除。萧恒郁闷之极,悄然起身,开门走出屋去。穿过峭壁上的栈道,走过风中晃动的吊桥,独下蜿蜒于林间的台阶,踩着沙粒,缓缓走向大海。
海浪喧哗着一拥而上,没过了脚踝,鞋袜尽湿了。萧恒继续向前走。海浪咆哮着再拥而上,没过了腰际,衣衫尽湿了。乘着夜潮,一个大浪打来,便将萧恒全部淹没。冷水淋头,脑中的闷热才稍解。萧恒没有放出罡盾,就这样站在水中,任海浪拍打。他收起仙识,头脑空空,让肌肤直面大海的冰冷和无情,直到发髻都被打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恒忽得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快上来吧,天都要亮了。”
他回头一瞧,只见蛇青青敛着长裙,抱膝坐在沙滩上,正向自己招着手,似乎已经来了很久的样子。
萧恒走上岸来,头发、衣服上滴水成线,对蛇青青行礼道:“仙尊来了多久了?”
蛇青青道:“你一出屋门我就发现了,然后就跟到了这里。”
萧恒奇道:“仙尊为何要跟踪在下?”
蛇青青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身边,示意萧恒坐下。萧恒犹豫一下,还是从命,盘坐沙滩。
蛇青青没有看向萧恒,而是眺望着微微有些发亮的地平线,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其实我从前,爱过一个人,一个凡人。”
只一句话,萧恒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问道:“是……多久以前?”
蛇青青淡然道:“大概已经有两千七百五十多年了吧。”
两千多年,是萧恒无法想象的长久。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拥有过美满,却又被无情地拆散。萧恒自己都不知道,当三十年过后,当百里素雪离开后,自己该怎样生活,更不用说两千年之久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到蛇青青内心的伤痛。那是一粒埋藏在心尖的种子。发芽,根须随着时间不断扎着肉、往心底钻;成长,枝干顺着血管不停在身体里蔓延。待到身心终究承受不了的时候,自己定会与这株血肉之花一同死去。
萧恒沉默了许久,才断续地问道:“这么长时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蛇青青微笑道:“不能说是熬。开始几年总是难过的,后面就好多了。”
萧恒哀伤道:“是因为忘记了么?”
“不,是因为回忆。”蛇青青撩了下耳边短发,道:“每次想起和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笑容都会不知不觉地挂在嘴边。那些和他一起做过的梦、一起见过的人、一起游过的海、一起爬过的山,都能带给我美好的回忆。”
萧恒低下头,盯着被沙子和海水弄脏的衣服,道:“空有回忆没有人,不会觉得凄凉么?”
蛇青青点点头道:“有时候确实会这样。一开始,我也曾想找些奇丹异术为他延寿,可二十年后,我就知道这是徒劳的。即使是修士,在自然大道面前也都是无力的。顺道而为,还能稍有建树;逆道而行,寸步也不能进。于是,我也想通了,我能在生命中遇到他,就是上天的恩赐,若再奢求延寿,那真是贪得无厌了。与其每天计算剩下的日子,还不如忘掉烦恼、欢度余生,多留下些开心的回忆。也好在我的心中永远记得那些快乐的生活,永远记得他。”
萧恒听罢,再次沉默,最后低声道:“你真坚强……”
此时,朝阳已经在水面上升起,沙滩上也来了不少赶海的人。蛇青青站起身来,笑着对萧恒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这三十年,把你们的心愿都完成了,千万不要为了寻找延寿之法留下遗憾!我现在就后悔,那二十年中只想着延寿,都没有好好陪过他。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这一身盐巴、沙粒,还是赶快回去换洗掉吧。莫要让你的爱人发现。”
萧恒虽知蛇青青说得在理,但内心仍旧无法释怀,终不能做到她一般的潇洒,悄叹口气,跟着她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