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萧恒在海上漂流的第三天了。
他仰面平躺,浸浮在温暖的海水中,看着碧空中飘过的闲云,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却满是宁静。
数天前,灭天加在他身上的护罩被重华子击破。萧恒被水流卷着,不知冲出了多远。纵然他有罡盾护体,不至于被水压压成肉酱,但由于所处极深,那沉重的海水,竟是硬将他放出体外的罡气,生生地反压迫回了肌肤皮肉之内!
这罡气被逆转强压入身体的滋味可不好受。萧恒只觉得周身每一寸皮肤,都如针扎火烧般得疼痛。他心下大骇,忙拼了命地往水面游去。直待得向上游了数十丈,疼痛方得减缓,他这才放下心来。可当他终于游出海面之时,却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
只见天空乌云压顶、遮天蔽日,使人昼夜难辨、黑白不分。豆大的雨点暴虐地驾着飓风,疯狂地砸向海面。那比山还要高的巨浪滔天涌起,定是要将汪洋大海也翻个底朝天。“轰隆隆”一声炸响,但见天上闪电一片狰狞,恍若巨魔利爪,在这破漏的天空上再撕出一道裂痕。
而此时的萧恒储物袋被夺,既没有飞剑,也没有灵符,无法御空,在这暴风雨的海面上,直被吹打得东摇西晃,无法前行。他想起海面下深处似乎还要平静一些,遂连忙又潜了下去,朝着远离灭天的方向拼命游去。
也不知道游了多久,萧恒感觉到冰冷的海水渐渐开始泛起暖意。他这才试着浮上水面去看看。一片荡漾着的蔚蓝在头顶出现,越接近海面,那蓝色就越是明亮。直到他将头探出水面的那一刹那,世界豁然开朗: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在目光所及处,衔接着深蓝的大海;深蓝的大海清波荡漾,倒映着空灵的天空,一片平静;一片平静中,举目四望,天上、海里,鸟、船皆无,仿佛这海天间就只有自己一人。
萧恒提着的心,放下了。在如此胜景下,什么灭天、什么恩怨情仇、什么修道永生,全部都若浮云消散,消散在这晴空下,消散在这咸水里,消散在萧恒那颗空旷、宁静的心中了。
萧恒感觉全身疲惫、心意慵懒。他收了罡气,全身放松,仰面躺在海面上,闭上眼睛,惬意地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海风,任悠悠波浪将自己飘走。
逃了那么久,和水压做了剧烈的斗争,他的罡气、灵力已经见底。虽说这海面上灵气甚是稀少,不过在这种时候,运一下凝气决,让那微弱的、清凉的灵力在全身经脉里一转,真是百骸舒爽,妙不可言!萧恒不禁感叹道:“修道十二年来,想不到最舒畅的竟是这一刻啊!”
由于海中灵气太淡,萧恒直练到天黑也才恢复了小半功力。他索性不再练气,躺在水面上,听着耳边涛声“哗哗”,数着漫天星斗无涯,不久便酣然睡去。
如是,萧恒在海面上漂流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将功力全部恢复。三天里,他也根据太阳的方向辨出,自己应该正在被海水洋流带向北方。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离陆地有多远,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回陆地。自己既然诸事已了,回陆地去做什么呢?
要说报仇吧,他对于寂空和狄或把自己扔下海这件事,心中一点怨恨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杀了人家寂空的玄孙,人家要杀自己,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一点都不冤。冤冤相报何时了,索性就让这冤仇被海水冲走好了!
而要说找个地方继续修道吧,萧恒则怎么也想不出继续修道的理由。没有生的压力、没有死的威胁、没有未了的仇、没有要报的恩、没有被人欺凌、没有爱护之人、没有对变强的渴望、没有对永生的期盼,了却了所有爱恨情仇,孤身一人漂泊在这天地之间,到底为了什么还要继续修道呢?
萧恒不知道,他想不出答案,只是一遍遍地在心中问道:“我为何而生?为何修道?为何而生?为何修道?”他想不出答案,索性不想,头脑空白地飘在水上。
正是:
空宁共海天,
烦恼忘心间。
苦涩穿肠过,
随波自在颠。
正在他发呆之际,忽听得有人声顺风传来。萧恒忙四下张望,只见远远地有一艘帆船正从东南方朝自己驶来。他又仔细听了下,才分辨出船上有人正在呼喊:“那边海里有个人!那边海里有个人!”看来应该是指自己了。
果然,不一会,那帆船就驶到了萧恒附近。萧恒这才看清,这大船足有二十丈长,近十丈宽。船舷上趴着十余人,其中一人对自己喊道:“喂!还活着么?我们来救你了!你还活着么!我们来救你了!”原是一少女声音。
萧恒不知道这艘船的来路,心中犹豫,正在想要不要搭腔,却听到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人估计是晕过去了,给我绑上绳子,我下去救他!”
一沙哑男人道:“姑娘啊,那不过就是一具海上浮尸而已,我们行船的,见得多了。不需理会。”
少女又道:“你怎知他已经死了?万一没死,我们不救,不是枉害了一条性命?快给我绳子!”
沙哑男人道:“慢着!船长和慕容先生来了,让他们说说。”
只听一苍老声音道:“心儿,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少女道:“我要去救那个人啊!万一他没死,我们救了他,不是天大的善事么!”
萧恒听船上言语,似是寻常之人,无需担忧,遂不再装死,朗声道:“我没死!好心的姑娘,谢谢你!不用下来,放下绳子即可!”
他此言一出,船上一阵骚乱:“活着!还活着!快放绳子!放绳子!”
萧恒攀着绳子向上爬去。这时,他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秀丽少女,神色焦急地站在船舷边,使劲地朝自己张望,想必就是那位好心的姑娘了。萧恒对她一笑说道:“谢谢姑娘好心相救!”
少女见萧恒无事,心中高兴,微微一笑道:“这是哪里话,救人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何以言谢!”
她说话之时,萧恒离船舷已近,双手用力一拽,身子遂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到甲板上。少女脸色登时一变,大叫道:“法修!爷爷!他是法修!他是法修!”
萧恒定睛一瞧,只见甲板上站了数十人,从衣着上看,除了那少女和一矮瘦老者外,其余都一身短打,应是水手。他仙识一扫,才发现在这一船凡人中,只有那矮瘦老者是一个练气十三层的修士,遂朝老者行礼道:“这位道友请了!在下遇难落入海中,漂流日久,幸得诸位相救,真是感激不尽!”
水手们都没答话,而是齐齐看向那矮瘦老者。那老者见萧恒衣着破烂,身上却没有伤势,精气神均饱满充足,且修为和自己相当,不由戒心顿起,恐是歹人,回礼道:“老朽还礼了!不知道友姓甚名谁,是哪国人士,哪个门派出身?因何会在海中漂流?”
萧恒闻言一愣:“怎么还问我是哪国人士?”他随即反应过来:“哦,是了,估计我已经飘离显圣国海岸甚远,所以他才会发此问!”于是,他答道:“在下萧恒,乃是显圣国人士,一介散修而已。”
“显圣国!”少女尖叫道:“果然是西大陆的法修!该死!看剑!”说罢,但见她右手淡金色气体冲出,化为六尺氤氲罡剑,就朝萧恒斩来。
萧恒一惊,这少女刚才还急着要救自己,怎么转眼间又要杀自己啊!他顾不得多想,忙放出护体罡气抵挡。只听“铛”一声响,少女罡剑便被罡盾牢牢挡住。少女见到萧恒护体罡气,不禁一惊,厉声问道:“你怎么还有罡气!”
而那矮瘦老者见多识广,见萧恒竟是法体双修,立刻明白了过来,喝到:“心儿住手!他乃是我罡武国之人!”
少女闻言,连忙收了罡剑退回老者身旁。萧恒不明其意,只见那老者含笑道:“道友不必惊慌!这条船乃是我罡武国凡人的货船,不是西大陆的船只。道友请安心停留!”
萧恒被这一老一少弄得晕头转向,什么罡武国?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罡武国人了?遂开口道:“道友误会了吧?我确实是显圣国人士,那罡武国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啊。”
老者笑了笑,道:“我知道道友身为细作不能泄露了身份。不过,你那身罡气可说明了一切啊。你姓萧是么,可是萧家之人么?”
萧恒一阵苦笑,道:“什么细作?什么萧家之人?你说得我都糊涂了。”
这次老者还没说话,少女反倒先问道:“你若不是罡武国人,又是怎么修到冲穴九层的?你没有冲穴九层的功力,怎么可能挡得住我的罡剑?”
“罡剑!”萧恒闻言一惊,他这时才想起那少女发出的淡金色气体,确实很像罡气,忙问道:“你刚才用的也是罡气?罡气不应该是附在身上的么!”
少女笑道:“我那是剑系罡气,你那是盾系罡气,怎么可能一样啊。你连这个常识都不知道么?”
萧恒闻言更惊:“若是罡气的话,莫非你是体修?啊!那罡武国莫非是体修的国家?”说到这里,他想起林意诚曾说过体修各个都是凶恶无比,心中就是一凛。可看看眼前这个体修少女,凶倒是挺凶,至于恶么,可真没看出来。
老者见萧恒居然连罡气分三系都不知道,确实有蹊跷,便问道:“道友当真不是罡武国人?”
萧恒也不知道这体修会怎样对自己,不过对方修为并不高,他无甚顾虑,索性实话实说道:“确实不是,我乃显圣国人也。”
少女喝道:“果然是法修!纳命来!”说着,就欲仗剑去砍萧恒,却是被老者止住。老者又问道:“那你为何会修到冲穴九层?”
萧恒道:“无意中误打误撞炼成。”
老者道:“那你为何会在这海上漂流?”
萧恒道:“这个就一言难尽了,总之是被奸人所害吧。”
少女插嘴道:“爷爷!跟这个法修说那么多做什么!法修各个都是奸诈狡猾的坏人,尤其他面目还那么凶恶,定是来劫货杀人的!”此言一出,四周水手一个个都吓得面色铁青,遂有人帮腔道:“是啊,慕容先生,西大陆的法修都不是好人啊!你动手快杀了他吧!”
没等慕容老者说话,萧恒先是一笑,接着一跳跃上船舷道:“不必如此!你们不欢迎我,我再回海里就是了。”说罢,便要往海里跳。
慕容老者忙道:“且慢!萧道友莫急!此处离陆地甚远,你在海中漂流定是死路一条。我觉得道友你不像坏人,也想做件好事载你一程。不过,为了让大家放心,道友可否让我搜身查看你是否暗藏有储物袋?”他又对少女和水手们说道:“若没有储物袋,没有法器,想必他也不可能劫船,对吧?”众水手闻言均点头赞成,唯有少女一脸的不悦。
萧恒心道:“怎么我不管到哪里,都不被当成好人啊!”不过他也知道,下海去,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虽然不知道为何而生,但总还没到要寻死的地步吧。便朗声道:“好!我这身衣服上粘得都是盐巴,索性脱掉洗了!”说罢,便将身上衣服全部脱去,正大光明见人。
那叫“心儿”的少女急忙闭眼转过身去,大骂“下流”。不过,整条船上就她一个女子,其余水手见萧恒身无寸铁,便全都安下了心,同意载他一程。
船行了一月,没有入天雪湾,而是顺着天雪半岛的外围,来到了天雪国东端的大吉港。慕容临心趴在船舷上,无聊地看着脚力、水手们上上下下地运送货物,却突然发现萧恒竟也站在船舷边,一副悠闲的模样,向着港口市镇方向眺望。
慕容临心没好气地说道:“喂!船都靠岸了,你还不下去!”
萧恒看了她一眼,扶着船舷仰头望天道:“这里我人生地不熟的,下去做甚?”
慕容临心喝道:“你不是法修么!你从这里下船就可以回显圣国了啊!”
萧恒心不在焉道:“显圣国里有人要抓我,我回去不是找死么?你不是说法修都是大坏人么?我在显圣国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坏事,是个大坏蛋,所以他们才将我扔到海里,想把我淹死。你说我能回去么?”
“哼!你果然是个大坏蛋!我去告诉爷爷,让他把你碎尸万段!”说罢,慕容临心就想去找慕容木。
却听萧恒道:“哎呀呀!慕容兄你可曾听到?你这孙女好生狠毒啊,要将我碎尸万段呢!”
听到慕容木苍老的笑声传来,慕容临心忙道:“爷爷!你快把这个坏蛋赶下船去啊!”
慕容木来到二人近前,摸了摸慕容临心的头,道:“不要这么没礼貌。心儿啊,这一月来,我和萧兄弟两人谈天论道,很是投机。他执意要报答我们对他的救命之恩,便决定不回显圣国,而是跟咱们一起到罡武国去,为我店中工作出力。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啊!”
“什么!”慕容临心瞪大了眼睛道:“怎么能让坏蛋法修和咱们一起回罡武国呢!”
慕容木笑道:“傻丫头,法修就都是坏蛋么?爷爷我也是法修,也是坏蛋么?”
慕容临心急道:“爷爷你跟他不一样!爷爷你是罡武国的法修,所以是好人。他是西大陆的法修,所以是坏蛋!”
萧恒闻言“哈哈”大笑道:“慕容兄,你这个孙女真是太可爱了!逗她玩实在是太有意思啦!”
慕容木叹气道:“唉,都是我那儿子、儿媳太宠着她了,光顾着让她练功,也没让她见什么世面……”
“不许你说我爹娘坏话!”慕容临心突然大喊一声,遂气冲冲地转身跑进船舱去了,直把萧恒和慕容木吓了一跳,便被呆呆地凉在了哪里。
慕容木抱歉地对萧恒道:“小孩子脾气,还望萧兄弟不要在意。”
萧恒道:“哪里,哪里。”
慕容木望着远方,惆怅道:“心儿之前一直和父母住在琮璧岛。我就在她七岁之时,来看过她一次。我一直劝我儿子,不要参军,他偏不听。结果,唉,和我那苦命的儿媳一起,双双在任务中被法修杀死。所以心儿她才会对法修那么地怨恨……”
萧恒闻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许久道:“她自有她的苦处。我没关系,不会往心里去的。慕容兄还是快去安慰、安慰她吧。”
慕容木点点头,遂去找慕容临心。只留萧恒一人独自望着天空。
之后,慕容临心就再也没有搭理过萧恒。
萧恒在船上整日就跟慕容木聊一些体修的知识和罡武国的事情。他还在慕容木的陪同下,在船长室里看到了世界地图,这才发现原来在东西两片大陆之间有一汪巨大的海洋,名叫伶仃洋。罡武国乃是雄踞整个东大陆的大国,而显圣国则只是西大陆上四个国家中,面积最小的一个,仅为南部法胜国面积的二三成。
陪同的船长很乐意跟一个修士介绍自己跨洋的伟大航程:在大吉港卸下琮璧岛的玉石,装载上天雪国的毛皮后,帆船将顺着天雪寒流、乘着天雪北风离开北海,前往伶仃洋上的第一大岛——天雪岛补给;然后再乘着北信风,航行到东大陆附近的香波岛补给;之后,在北极寒风的吹拂下,就能顺利地进入平宁海,来到罡武国最北端的金灵半岛;装载上各种各样的矿石,再从金灵半岛南下,便可从外岚海回到岚沧半岛的沧口港了。不过,最后这段旅程却是有些逆风,虽有外岚暖流可以达乘,但速度依然缓慢。整个旅程大概要花七八个月的时间才能走完。
萧恒看着航线图,不禁发问,为什么不直接穿过大洋中心,这样距离不是更近么?船长连连摇头,解释说那大洋中心乃是寒冷的北信风和温暖的南信风交汇之地,常年都有暴风雨横行,船只根本就没法通过!萧恒这才释然,之后,他又对着地图研究了很久才回去休息。
海上灵气太少,萧恒晚上也不练功,全是倒头大睡,白天便和慕容木聊天解闷。终于在七个月后,帆船来到了罡武国岚沧半岛的门户——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