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听到这里的落定，也被虫它所讲彻底地震住了。
他张大嘴巴，茫然地望着虫它，前世的执着，今世的慈悲，那些他都曾经历，却都已经忘了或者是模糊不清了。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他只是觉得，他的心空荡荡的，渴望着能有什么东西填进去。
“舍丹因为得到了你的慈悲本性，所以转世投胎，化为了天戗孩；
“而你，因为有前世佛缘，再加上得丹筑基，佛性自然卓尔不凡，又因缘际会得铁罗汉教诲，禅法将来或可超随风，如今被人称为“活佛”其实是理所当然；
“另一方面，你又因已发下宏愿，将慈悲舍去，所以处事绝无半点“怜悯心”，别人自然要在你活佛称号前，加上“绝情”二字；
“至于你记忆的丧失，应该也和你慈悲心的舍去有关，你慈悲已舍，心智不全，已非完人，记忆自然也会跟着发生变化！”
落定听罢虫它的话，举起手来，双眼望向自己的手。
他的双手手掌上，此刻正沾了虫它的鲜血，他没能剜出虫它的心脏，却是沾了一巴掌的红。
这些血，令他的心智第一次动摇。
他以前一直都以为，他的成佛之路，就像铁罗汉所说的那样，是一条纯粹的杀魔证道之路。
铁罗汉的大生铁锤原本有千斤重，他要用这铁锤杀妖，杀得只剩下十八斤才收手证道；
而他落定天生铁心之人，对妖孽根本就不会生出任何的怜悯，他注定要与妖魔作对，世上有多少妖魔，他便要杀尽多少妖魔，待天地间妖魔屠尽，他或可证性成佛！
他坚定的意志，令得他的执念不动如山，但面对虫它所讲，那不动的山，却也动了。
“不！你胡说！我的道就是屠魔之道，你休想编这些东西来骗我，以图动摇我心志！我之绝情，只因为他们是妖魔而我是人，如果你一定要站在妖魔一边，那我只能说，我便是上天降下来收拾你们的‘绝情者’！”
恍惚之间，落定立刻收回自己的心信，又回到执念状态。
而他的执念，一旦收起，又会像他即使再历轮回，也要证得佛道一样地坚毅。
“你错了！绝情实为多情误，世间哪有绝情人？你的本性其实是慈悲，因此才会将慈悲念赠予天戗孩，你要成就佛道，就不可再造杀孽，而是应该寻回你的慈悲本性，要不然即便借腹转生，你也证不得佛道，反而离本性渐远，证了魔道！”
虫它立刻反驳，此刻乃落定成佛还是成魔的关键，他最起码，也要给落定一个警醒，让落定在屠魔之时，心里头能够时不时地回响起他今日所说之话。
“你骗我！你骗我！我跟你并无深交，你只是稻米香村稻田家出世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有关我的前世今生……”
落定朝虫它怒吼着，似乎想要用他的怒吼，撕破虫它的谎言。
“你忘了吗，因为我是天戗孩！那个舍丹转世，才会被天地诸神所不喜的孩子！我的识海内，流淌着随风的记忆，自然也就知道你的过往！”
虫它说着，朝落定的额头，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一缕意念，随即流入落定的识海中。
烨山、禅师、洗衣女、破庙、男童、临死前的交待、得丹与舍丹……黑暗的烨山脚下，急冲冲奔出一个朝着东方白云寺喊“救命”的小沙弥……
那些零碎的影相，就是他。
“呃————”
落定发出恶叫，他一向以杀妖除魔为执念，像他那样的人，若是守住了哪一个执念，突然发现那个执念是假的，比杀了他夺了他性命还要令他痛苦。
“你其实不应该杀别人，你要杀的唯一妖孽，就是我，我是舍丹，你应该知道舍丹都是很邪恶的，你上了我的当受了我的骗才会将慈悲心给我，你即使杀尽所有妖孽都没有用，因为你的本心，在我这里！”
虫它笑了，用手拍着自己染血的胸膛，一副邪恶的，吃定了落定的模样。
如果用自己这个“大魔头”，来转移落定的执念，让落定对整个世界妖魔的怨，都转移他虫它一个人的身上，虫它乐意。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落定有那本事挖走他的心，见证佛道，虫它也无怨无悔。
“你杀任何别的妖魔，都只是与本性背道而驰，唯有挖走我的心脏才是见性成佛，可惜呀可惜，你杀不死我，哈哈哈……”
虫它哈哈大笑着。
绝情实为多情误，世间哪有绝情人？
落定能赐他以慈悲心，他便只能报之以此刻的妖魔态！
“你……”
落定捂着胸口，因为过份的激动，鲜血又从他的箭伤处崩了出来。
他的手指着虫它，染血的五指不停地颤抖着，他想要冲过去，挖出虫它的心脏，挖出这个骗走他慈悲本性的最大妖魔的心脏！
但他走不动，他被箭射到，失去了和对面这个妖魔拼命的力量。
他总算是明白了半山禅师常对他说的，能分辨出来的妖魔并不是最可怕妖魔，那种分辨不出的妖魔，才是最可怕妖魔的道理。
比起他十多年来所杀的数千妖魔，对面这只感受不到任何妖性的妖魔，要比他所杀者的总和，还要更有妖性。
“你也别那么好像气得立刻就会断了气的样子，我跟你说个事，我是随风的舍丹，随风有多少佛性，我就有多少魔性，随风一辈子都舍弃我，而我一辈子也想打败他，如今他活该被人害死，但他的白云寺还在，可以供我报仇！”
虫它直视着落定，双眼之中绽放出杀戾之气，这份杀戾，也许可称为虫它有生以来所释放出来的，最温柔的杀意吧。
“三年之后，我会到白云寺向你挑战，你的佛法若输于我的魔道，那么白云寺就要被夷为平地，一切佛众全都要被剐肉凌迟，你们白云寺的圣地，也要变成我虫它的魔地，你若能用佛法胜我，那么……”
虫它再次傲骄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我甘愿被你挖回心脏，只是可惜，即使再给你三年，我想你也非我对手！”
虫它说罢，适时收口，不再管茫然瘫坐于地上的落定，华丽转身，朝着蜈蚣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