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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足够军功,此事或许可行。”

棠落瑾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安甚么好心。

他那时的心思,棠落瑾知道,宁君迟亦知晓。

就如同飞蛾知晓扑火的后果,却仍旧前仆后继的冲着火光而去,义无反顾。

宁君迟知晓他是在赌,可是,想到棠落瑾在离开长安前,没有将朱家女、蒋家女接到东宫,棠落瑾东宫里的吐蕃公主也一直只是占了个位置,根本连棠落瑾的面都见不到而已,宁君迟就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去义无反顾赌上一次的心。

棠落瑾去了吐蕃边境,吐蕃边境的军需等等,天元帝就交给了他、安阳侯蒋自山和户部尚书。

安阳侯自不必说,他是蒋寒漪的父亲,如今又将庶女许给棠落瑾,哪怕棠落瑾没有立时将其接到东宫,安阳侯也是铁板钉钉的支持太子。

而户部尚书是天元帝亲自选的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为人方正,却有一个缺点,就是极其小气。

如此情形下,棠落瑾想要“拉拢”他,许下这个承诺,或许也有几分可能。

不过,这些“拉拢”,不过是琐事。其实只要棠落瑾一句话,天元帝就能立时将他换下来,换上让棠落瑾更放心的人去接管这件事情。

可是,棠落瑾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说了那番话,甚至想象着自己十六七岁时的模样,特特画了一幅画给他。哪怕有些真相太过残酷,宁君迟亦忍不住想,或许呢?或许,小七的军功攒够了,回来了,当真愿意放弃联姻,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宁君迟端坐府中书房,将棠落瑾送给他的画,展开放在桌上,怔怔出神。

小七想要的,到底是甚么呢?

军功,名声,嫡子身份,皇位?

一样一样,宁君迟在心中慢慢计算。

军功,他无法直接给棠落瑾,却已经在棠落瑾开口,想要看宁家珍藏的兵书时,全都给棠落瑾瞧了。棠落瑾看不懂的地方,他也一一教给了棠落瑾。而棠落瑾的拳脚、骑术、箭法,无一不是他所教。

原本这些,他只需要教授皮毛就好。可是棠落瑾想要,那他便毫不藏私,倾囊相授。

名声,宁君迟想,他不需要出手,他的小七,就已经把自己的名声推到一个很高却又没有高到让皇上疑心的位置。他在长安所要做的,不过是帮着棠落瑾,看着其余几个皇子而已——而这件“小事”,想来早有不少人抢着为棠落瑾去做。

至于皇位,他的小七,如今已经是太子了。还是天元帝看重的太子。即便有其他皇子的觊觎,对他的小七来说,有天元帝和太后的看重,有蒋家、朱家等等家族的支持,这个皇位,其实也算稳妥。

——宁君迟心中明白,只要棠落瑾这次从吐蕃边境带着军功回来,那么,只要天元帝不想动他,那么,那个位置,便是棠落瑾的掌中之物;若是天元帝对他生了疑心,父子二人从此有了隔阂,并且隔阂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有宁家支持,天元帝依旧动不得棠落瑾。

甚至,若这一次,棠落瑾当真攒到了足够的军功,收服了可信之人,悄无声息的将手中军权扩大,或许用不着宁家,也说不定。

宁君迟心中微微发涩,他想,他大概真的想清楚,棠落瑾临走之前,那番作为的用意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宁君迟心中的渴望。

而棠落瑾,是宁君迟这个渴望中,剩下的那一半。谁也不能替代。

棠落瑾知晓这件事,因此给了他诱饵,让他知道,只要军功足够,他或许就能做到“一双人”,不要其他人。可是,这个诱饵着实太过虚幻,棠落瑾甚至,连一句笃定的承诺都不曾说。

可是,那又如何呢?

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怪只怪,那诱饵,太过惑人。让他哪怕知晓了其中的种种危险,依旧会如飞蛾一般,奋不顾身。

宁君迟尚且记得,长兄的另一半曾对他说过,情爱之中,陷得深的那个人,总要付出的更多一些。譬如长兄的另一半,自贬身份,降为奴籍,只为能贴身跟在长兄身边。

宁君迟不知道那个人的那般做法是否值得,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的是,自从那个人这样做了,自己的长兄,就从此反过来,被那个人“拿捏”在掌心里了。

情爱一事,着实难料。

饶是宁君迟,明知事不可为,仍旧为之。

宁君迟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到那副棠落瑾的自画像上。

说是自画像,却也不完全是。

因为如今的棠落瑾还是个小小少年,而画中人,已然是十六七岁的真正的少年人——一袭玄衣,一管洞箫,洒然立于桃花树下。

桃花花瓣翩然落下,好巧不巧,正落在少年额间那点朱砂痣上。

少年微微勾唇,似笑非笑间,竟让人越发欢喜。

宁君迟只这样看着画,就觉得为此作甚么都是值得的了。

“公子。”宁君迟的小厮地念悄悄进来,打了个千,道,“公子,皇后娘娘那边,又送了一个宫女过来。”

宁君迟眉峰微皱。

地念把脑袋垂地低低的,又道:“皇后娘娘派来的姑姑说,公子若不喜欢,尽可打发了去。只一件事,公子好歹要瞧上一眼,或许、或许就……”看中眼了呢?

皇后也好,地念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也好,都知道宁君迟是喜欢男子的。可是,这么多年了,谁也没瞧见宁君迟和哪个男的走得近了,家里清秀的奴才……也不是没有,皇后、越侯夫人送了几年女人,后来也送了男人,都没瞧见过他们公子动心。皇后、越侯夫人也好,他们这些奴才也好,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家公子喜欢的还是女人了。

要知道,除了那位尊贵的太子爷,他们公子,可是哪个人都不肯亲近的。

地念想到这里,不禁悄悄抬头,瞧了一眼书桌上的画像,心中登时一突,瞪大了眼睛。

宁君迟抬头看他。

地念双腿打着哆嗦,就跪了下去。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然后就开始“砰砰砰”的磕头,脑袋磕出了血,都没有停下。

宁君迟伸手抚过画中人的脸,这才道:“你因何该死?”

地念磕头的动作微微一顿,大着胆子去瞧宁君迟,被宁君迟冷冷的目光一瞧,心下一阵冰凉,可还是颤抖着声音道:“画里人的、的那件衣服……是公子上元节那一晚,曾经穿过的。”

而画中人,旁人不认的,地念又岂会不知是谁?甚至那人把画给公子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瞧着呢。

宁君迟一愣,低头细看,果然发现画中朗朗少年,身上所穿的玄衣,果真眼熟。而那玄衣,穿在少年身上,亦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是他的衣袍。

宁君迟只觉心口骤然缩.紧。

是小七,长大了的小七,在穿着他的衣袍。

这样的念头,在宁君迟的脑海中不断的重复着,宁君迟竟蓦地有了绮念。

“出去!”宁君迟声音微微沙哑,“滚出去!”

地念跟随宁君迟多年,知晓宁君迟根本不像是在太子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温文尔雅,这次竟能活着出来,连连又磕了几个头,连滚带爬的就跑了出来。

至于皇后送来的女子……地念提都不敢再提,立时将她送到府中专门关这些女子的院子里,好吃好喝的供着。——但公子的面,她们这辈子都别想见了。

“你知道的是不是?”宁君迟声音沙哑,“你知道,这样的一幅画,会让我想对你做甚么的是不是?”

可是就算如此,你也送了这幅画来。

还是亲手画的这幅画。

这是不是意味着,除却算计和拉拢,他,还可以有更多的期待?

都说远香近臭,众位皇子原先只听说过这句话,未曾体验过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可是现下,太子走了,且还是去了危险的吐蕃和大棠边境,天元帝整日除了国事,就是把他们这些皇子叫过来,拿着各自的功课,挨个训斥。训斥之余,还不忘夸一夸太子。

这等差别待遇,饶是和棠落瑾最亲近的六皇子,都不免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六皇子是太后教出来的,性子和太后相仿,对亲近人,最是不喜欺瞒。他心中觉得不舒服了,就跑去太后面前,将自家的想法说出来。

“孙儿想,父皇喜欢七皇弟,自然是好。七皇弟过目不忘,是嫡皇子,常常智珠在握,聪慧多思,的确样样都比孙儿好。可是、可是,”六皇子抿了抿唇,拉着太后的衣袖道,“可是,这些孙儿早早就知道了呀。父皇还每日这样说说说,孙儿尚且听得有些不耐烦,其他皇兄皇弟有的也早就不耐烦了。父皇这样说,怕是会让他们的不耐烦变成旁的一些东西。”

譬如二皇子和已经稍稍明白太子和普通皇子却别的九皇子,如今眼睛里都透出凶光来了。六皇子觉得,父皇这样做,纯粹是在给七皇弟拉仇恨,会给七皇弟带去□□烦的!

太后只笑:“这有甚么不好么?”见六皇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她,笑道,“若是你七皇弟,远在边境,既能在边境立下军功,又能招架住一些皇子的栽赃嫁祸和算计,虽然辛苦了些,可是对他来说,真的就半分都不好么?”

六皇子有些明白过来,若有所思:“祖母是说,父皇是故意这样做的?父皇是想要七皇弟越来越厉害?”想要锻炼七皇弟?

太后笑而不语。

天元帝这样做,除了想要锻炼太子,当然,更多的,还是想要其他觊觎皇储之位的皇子,在太子那里得不到甜头后,从此能归顺太子——哪怕不能,从此能老老实实的,愿意做个富贵闲王,也是好的。

如此,便可保全他最多的皇子存活。

只是这些话,太后虽然心中明白,却不好说给六皇子听——她倾心抚养的六皇子,如今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太.子.党了,若她把这些话告诉了六皇子,六皇子怕是转头就会把这些话再告诉给太子。如此,天元帝的考验,不就白费了么?

可怜六皇子不知道其中缘故,自以为得了真正的消息,回到自己的宫中,写了信,就让人传给了棠落瑾。

棠落瑾是一个月后才收到信的。

原本天元帝是想要棠落瑾作为普通贵族子弟“参军”的。奈何棠落瑾容貌太过突出,额间一点朱砂痣,更是让他想要隐瞒都难,末了只能把人光明正大的给送了过去。

大棠虽表面稳固,可是总也少不了人想要推翻大棠,重建故国。他们去得了长安,进不了皇宫,杀不了皇帝老儿,如何还杀不了一个去了大棠和吐蕃边境的太子?

因此棠落瑾自从长安离开,往云贵而去,虽然刚刚开始启程的第二天,他便带着二十几个人,先离开了。可这一路之上,遭遇的截杀依旧不断。

哪怕他脑袋上顶了个帷帽,也依旧有人能认出他来。

棠落瑾心中清楚,这些人里,除了一些的确是反大棠的贼人,剩下的那些,只是想要浑水摸鱼、趁机杀了他的人——身为太子,他除了爱画些美人画像,平素没有任何骄奢淫.逸的爱好,不曾喜爱娈童幼.女,不曾嗜杀好.色贪财,不曾无才无德无品行,不曾有不靠谱的母族……那些可以用来参他并且参到他太子之位都没有的理由,他一概没有。那些想要他皇位的人,就只能从根底出发,干脆杀了他。

没有了性命,那太子之位,如何还能是他的?

此法虽然简单粗暴,但若成功,便是一劳永逸。因此想要用这个法子除去太子的人的确不少。哪怕天元帝每日都把那些皇子困在紫宸殿里,早早进殿,天黑才能离开,也不能妨碍到有心人对太子的算计。

好在棠落瑾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形,虽不幸经历了几次刺杀,但他身边带的都是武力值高的忠心之人,一个月后,仍旧完好无损的到达了云贵之地。

原本太子亲来,众多将士都心潮澎湃,士气高涨,想要一观太子容貌,为皇室为大棠而战。孰料吐蕃竟也知晓太子亲来,竟在太子来此的前两日,叫嚣开战。

棠落瑾到的时候,只得了一个副将来迎。

“殿下,请恕微臣来迟!”胡子拉碴的副将蓦地单膝跪下,声音里还带着干渴沙哑。

棠落瑾正在马上,一看这副将的盔甲上还有尚未干涸的血,立时从马上下来,亲自扶起副将。

“快快起来。”棠落瑾道,“孤现行一步,身边只带了二十六人,其余人马和东宫所赠粮草等,三日后便到。副将切莫焦急。”

副将闻得棠落瑾还带了人马粮草来,且不是朝廷给的那一部分,而是东宫另外所赠,心中登时高兴起来,喜道:“殿下为我大棠将士所做的事情,我大棠将士尽知。若非今日那蛮夷叫战,此时定有不少将士来给殿下磕头请安!”

棠落瑾微微颔首,道:“带孤去将军帐篷罢。”

饶是天元帝,也没有想到,棠落瑾刚刚到了边境,就遭遇了一场吐蕃进宫大棠的恶战。

这场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两年之久。

原本吐蕃并无如此多的兵马,还是有大棠养马的士兵认出了有些马并非吐蕃所产,而是来自突厥境内,众人才知,这次是吐蕃联合了突厥,想要在大棠太子来的时候,给予重击。

吐蕃四王子和五王子接连数次,在战前叫战大棠太子。

棠落瑾一次都未推脱,次次稳赢,却颇有君子之风,每次都是点到为止。

等到这一次,吐蕃四、五王子要求同时和大棠太子一战时,棠落瑾竟也答应了。

刘将军立刻阻止道:“此事万万不可!那等蛮夷里,王子多了去了,死了也不可惜。可是,殿下是我大棠太子,身份尊贵无比,岂能是那等蛮夷可以比得上的?之前他们只出一人,殿下一意孤行,未尝不可。可是这一次……这一次绝对不行!”

棠落瑾在战场上待了两年之久,整个人都刚硬了许多,闻言直接道:“为何不行?孤虽崇尚君子之风,只肯点到为止。可是,吐蕃欺人太甚,以二敌一,如此小人作为,孤岂能不上前去教训?且,吐蕃赞普的确不在乎死一个儿子,那么,若是两个一起死呢?”

更何况,当初的吐蕃三王子,就是在大棠伤的腿。

刘将军回过味来,双目精湛:“殿下是说……”

“此战已耗时两年,不该再往后拖了。”棠落瑾面无表情,指着舆图,道,“孤在前面与其应战,刘将军压阵,秦副将带人,烧其粮草!”

刘将军双眸锃亮。

自太子来,大棠与吐蕃的战争,就变得颇有“君子之风”。无论何时开战,都是实打实的正大光明的打,从不曾做出任何出奸计、背后使诈这等事情。

刘将军初时虽然气馁,可日子久了,竟也觉得这等“正大光明”的打法是“正常”的,吐蕃连续两年里,警醒数次,不曾见到大棠“偷袭”,此时怕也不曾多想,粮草虽有人看守,但吐蕃这次既然敢派出两位王子叫战,显见是当真想要在叫战时就要了太子性命,尔后和大棠一战到底,如此一来,那些看守粮草的人就不会太多。

“孤会拖住他们。”棠落瑾缓缓开口,双目坚定,“只是兵贵神速,刘将军、秦副将,孤会慢慢拖住他们,但是你们,必须要快!”

翌日,吐蕃王子继续叫战大棠太子。

棠落瑾果真应战。

只是这一次,棠落瑾开头还和二人慢慢周旋,似是力有不逮。可是,等到吐蕃营帐处燃起烟火,棠落瑾却不再遵守甚么“君子之道”,趁着二人神色慌张之际,当即偷袭,斩杀二人头颅。

“太子威武!大棠必胜!”

棠落瑾拎着吐蕃四、五王子的头颅,转身策马就跑。

等吐蕃士兵反应过来,想要用弓箭杀棠落瑾时,大棠站在城墙上的密密麻麻的士兵,早就用弓箭打落那些人的弓箭。

而棠落瑾外穿铠甲,里头还穿了金丝软甲,只左臂被擦伤,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吐蕃立时分兵,一部分去察看粮草,一部分则是想要围攻大棠士兵所在的小城。

棠落瑾刚刚斩杀吐蕃二位王子的头颅,如今两只头颅正挂在城墙上,大棠士兵顿时气势高涨,先以弓箭灭杀对方士气,尔后等烧吐蕃粮草的士兵掉转过头,拦住这些吐蕃将士时,城门大开,大棠将士一前一后,将其围堵。

经此一战,大棠杀吐蕃三万余人,将吐蕃赶至六百里外。

天元帝得知如此捷报,喜不自胜,连声道了几个“好”字。

长安城中,一众皇子神色皆有变化。

此战耗时两年之久,这场战争里,棠落瑾一直坚持“君子之道”,不肯偷袭或使诈。这等作风,让不少朝臣和皇子都嘲笑不已。可是,等到棠落瑾转过头来,利用他向来“君子之道”的名声,反过来大败吐蕃时,这些人又笑不出来了。

棠落瑾紧接着来信,说想要在边境筹建新城——只有有了新城,才能将那些地盘彻底站稳——东宫为此出银八千两。

天元帝嘴角一抽,只能咬着牙出银万两。大棠的皇帝和太子都出了大头,其余人自然也不敢怠慢,一时之间,为边境建新城一事,筹了不少银两。

只是,这些银两,还有建城所需物资,该由谁送过去呢?

宁君迟站在大殿之上,双手竟隐隐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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