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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黎明时,乾清宫的寝殿里,躺在龙床上的永乐帝仍然昏迷不醒。
刘院使再次为他诊脉,而后摇了摇头,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开口说道:“皇上,皇上只怕熬不过去了,此次他所进的药物里,加上了阿胶、鹿血那样极为燥热补阳之物,于常人虽有益,对皇上这虚耗的身子而言,却是虚不受补,以致气血乱窜,急火攻心……臣已无回天之力。”
黄俨问陈丽妃:“娘娘,要不要老奴去请其他太医再来看看?”
熬了一夜,陈丽妃几个娇美的容颜已经呈灰败之色,她还没有说话,精力最好的龙惠妃已经喝道:“糊涂,这太医院里,还有谁的医术能够强得过刘院使?而且,皇上早几年就说过,他若病了,只许刘院使给他看,虽然皇上眼下病了,难不成就敢抗旨吗?”
这话吓得黄俨一跳,“老奴不敢,只是想着多一个人也许保险些。”
一旁的刘院使沉重地说道:“黄公公所想极是,只是皇上这病,方才太医院里几个医术高超的太医都来看过了,和老臣是一个说法,丽妃娘娘方才在这儿,听得仔细。”
一旁像是在想什么的陈丽妃听到刘院使所说,点了点头,一脸哀戚道:“不错,刚才几位姐姐去用宵夜时,刘院使已经让太医院的人都来看过了,他们也说,皇上这病,怕是没有法子了。”
那会儿,正是黄俨陪着龙惠妃她们出去的,王安和其他人在跟前侍候。
黄俨看看她们的神色,又看了看躺在龙床上的永乐帝,像是不能相信,皇上真得没救了。
内外室虽然隔着门槛、帐幔,但外间的人还是将刘院使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仔细,后半夜赶过来的太子以及其他王公、重臣,一听此言,脸色俱都面沉如水。
虽然没救,但此时还有气息,所以,大家虽然心里悲戚,却强忍着哭意,端坐在那里,只是谁也不肯说话,像是只要一开口,永乐帝的最后一点气息,就会随之而去。
最后,还是户部尚书夏元吉开口道:“皇上若将殡天,定会举国哀痛,好在太子早立,后事已定,吾等不用惧怕朝纲动乱。”
三部六臣也纷纷附合。
富阳侯李茂芳看了看太子,然后说道:“近日皇上召见太子日稀,适逢赵王高燧入朝临京师,有传言纷纷道皇上属意赵王,另有传位诏书,以臣之见,此事还是慎重些好。”
李茂芳的母亲是永平公主,永平公主是永乐帝的二女,下嫁李茂芳之父李让,李让逝世后,赠景国公,谥恭敏。其嫡子李茂芳嗣了富阳侯爵位,说起来,他是永乐帝的亲外孙,太子朱高炽和汉王、赵王都是他的舅舅。
首辅杨荣神色不愉,“这样的道听途说之语,岂能信之?富阳侯不要胡言乱语,扰乱人心。”
富阳侯似笑非笑,“为人臣子,当然要为君分忧,喜君之所喜,恶君之所恶,我刚才所言,哪儿有半点不对?倘若这只是空穴来风,那当然应由太子承继大统,倘若不是,你我如何担当的起这立伪诏谋篡位的罪名?”
见富阳侯说得大义凛然,有些人就犹豫起来,大家纷纷小声议论。
杨荣等人还要据理力辨,一直没有开口的太子看了他们一眼,眼睛扫视了一圈各臣子后说道:“各位大人所说都有道理,只是,父皇还是春秋鼎盛之时,孤不相信这一场小小的病痛就能夺了他去,所以而今说这个话题,尚为时过早。”
富阳侯貌似恭敬,声音中有着几分沉痛,“太子殿下所言有理,但方才太医院院使刘大人已经说过了,皇上此次恐怕难逃此劫。所以,还请殿下早做安排,以正视听,也免得天下人议论纷纷,说承继大统者名不正言不顺。”
礼部待郎胡潆眼含热泪,哆哆嗦嗦地指着富阳侯,怒说:“富阳侯此说未免危言耸听了,天下均知皇上与太子殿下父慈子孝,加之又有皇太孙甚得圣意,万一皇上……太子继位,不仅是皇上属意,也是人心所向。”
富阳侯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若果真如此,为何皇上近日几次拒见太子殿下呢?最近一次,还是三天见,我与保定侯晋见时,正好听到皇上训斥传话的内侍,保定侯,你给大家说说当时的情形吧。”
保定侯孟瑛沉静寡言,平日里喜欢读书,虽然善骑射,却恂恂如一儒生,他从建文元年起,就随还是燕王的朱棣起兵“靖难”,率领百余名骑兵为先锋,因接连取胜,升授义勇左卫指挥佥事,从白沟至济南又连续建立奇功,晋升为指挥同知。
其父孟善固守保定时,孟瑛率骑兵5000名增援,击破都督韩统率的数万名南军,建立功勋,升任指挥使。
因战功赫赫,孟瑛永乐十年袭封了保定侯,继续统率左军,率领部众期间,旗鼓号令明肃,部曲凛然,人莫敢犯,他自己尤其能廉以持身,囊无私赢,所以颇得贤名。
常山卫指挥孟贤是他的哥哥,已故保定侯孟善的庶长子。
此时,他尚不知孟贤被擒的始末,听到富阳侯一说,面色一沉,“谁家的父亲没有训过儿子?富阳侯此说,不免有些小题大作。”
虽然是善意,却间接证实了富阳侯所说确有其事,有些观风的官员,就倒向了富阳侯。
正闹得不可开交,司礼监的另一个大太监江保手捧金盘,金盘上有一硬黄纸的卷轴,象牙的轴柄,从外表看来像是诏书。
果然,江保将诏书奉给了礼部待郎,“各位大人,这是奴才刚从尚宝司取了回来的传位诏书,还请大人宣旨。”
胡潆接过之后,先是行礼之后,才展开了卷轴,但他看过诏书之后,却没有直接宣读,而是跪下朝着内室里昏迷不醒的永乐帝遥遥行礼,大声说道:“敢问皇上,大太监江保所持诏书,可是皇上亲笔所写,字字句句均出自天子之意?”
已经从内室出来的黄俨听得惊骇莫名,“大人何出此言?难不成这诏书还能有假?这传位诏书是老奴与江公公亲眼所见,亲耳听皇上口述,而后拟定的,焉能做假?”
看出有些不对,左谕德杨士奇在一边说:“事关重大,胡大人理应如此慎重,按理,这传位诏书既然是皇上昏迷前就拟定的,在尚宝司用了玉玺,就该由朝中重臣亲自鉴证,怎么会在江保一个司礼监的大太监手里,所以这诏书,应由各王公大臣验过之后,方能宣读。”
江保眼角有些不愉,却终究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人明鉴,撰写诏书,原是由司礼监秉承皇上之意所定,这诏书原是老奴与黄公公依皇上所述拟定,皇上让到尚宝司用印之后,方才准备请各位大人到场的,不想今晚出了这样的事情,事发突然,所以尚未来得及……既然杨大人说需要验诏,就请吧——”
司礼监有提督、掌印、秉笔、随堂等太监,提督太监掌督理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及管理当差、听事各役,做为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黄俨,秉笔太监江保,确实有参与拟定诏书的可能。
太子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像是陷入了深思,又像是措手不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无法应对。
由胡潆捧着,众人围着诏书看了一圈,只见诏书上文辞藻丽,字句工整,先写的是太子近三年礼数疏忽,不知仁孝,失恭擅专因而废立,后写赵王如何兄恭弟友,康穆明敏,堪为人君等话语,已然是要传位于赵王朱高遂。
这些话,别说一直辅佐太子的杨荣、杨士奇不愿相信,就是户部尚书夏元吉、礼部尚书胡潆、保定侯孟瑛等人也不相信。
但上面盖着的皇帝宝印,又不由他们不信。
也有人信了,但他们认为这会儿不是表态的良机,就看着位高权重的几个相争。
武安侯郑亨嚷了起来,“这诏书是真的吗?我看咱们还是得想法让皇上醒醒,问上一问。”
他双目圆瞪,看了看江保和黄俨,两人被他骇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亨的父亲郑用随明太祖起兵,积功授大兴卫副干户,洪武二十五年出使漠北,郑亨因抚辑有功,升密云卫指挥佥事。
“靖难”时,燕王朱棣起兵,郑亨率所部投奔,受命攻蓟州,生擒都指挥马宣,又战于郑村坝,攻紫荆关、蔚州、大同、白沟河、济南、沧州、泗州,积功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封武安侯,镇守北京,其人军纪严明,善抚士卒。
武将出身的郑亨这一眼精光四射,平日身为司礼监大太监的黄俨、江保虽然作威作福惯了,却也被他这一眼望得有些惊心。
富阳侯端然道:“只是皇上此刻已然昏迷许久,如何能回答各位大人所问?而且,这诏书之上,玉玺宛然在目,又是经司礼监两位大太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怎么可能有假?”
“当然有假,你们所看的就是伪诏。是江保、黄俨擅自做主,欺君罔上所为。”
随着话音,朱瞻基大步迈入,冲着内室拱手行礼,“皇爷爷,孙儿幸不辱命,已将常山卫指挥孟贤、羽林卫指挥彭旭、钦天监官王射成、兴州后屯卫高以正、通州右卫镇抚陈凯等人尽数拿下,还请皇爷爷圣谕。”
形势急转而下,江保、黄俨对望一眼,就要往外溜。
早有人盯着他们,朱瞻基一挥手,御前侍卫一把就将两人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