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暮色深沉,红云绽了漫天霞光,刘彻才领着卫青策马而回。
阿娇自顾命云芳传膳,抱了刘韶,也不说等刘彻。
“娘娘,卫侍中求见。”云芳说着,便要来接刘韶,却被阿娇躲开,“唤他进来便可。”
是以卫青进来时,刘韶仍坐在阿娇怀里,挥舞着小手要去抓东西吃,阿娇握住刘韶的小手,看也不看卫青,只问道:“陛下交待什么了?”
上林苑虽地广,然阿娇刘彻次次来多便宿在承光宫,是以旁的殿阁虽多却都闲置,而这承光宫自比不得未央宫,稍有一点的风吹草动,便是瞒也瞒不住的。
卫青微愣,忙低下头去回话,“回禀娘娘,陛下请娘娘先行用膳。”刘彻原话里还有一句不必等他,只是卫青瞧着阿娇如今的模样,生生将这话给咽了下去。
阿娇自顾亲手张罗刘韶吃东西,然卫青一语禀完,无话再说,却也没得了阿娇恩旨,只仍跪在地上。
殿中一时静默,只闻刘韶时不时一声娇呼格外清透,阿娇却是半分目光都不曾给他。
“娘娘……”云芳瞧着半晌,终是没忍住,上前呐呐开口,却不过一声轻唤,再说不下去了。
阿娇笑着揽了刘韶,侧脸去看云芳,“瞧瞧,本宫身边,且尽是些好心肠的,你便下去吧!”这话,却是对卫青说的。
卫青一愣,偷眼瞧了云芳一眼,躬身行礼自往殿外退,然而阿娇拥着刘韶,字句轻巧的溢出:“救命之恩,虽不定以命相报,然将心向月,却不为过也。”
这话说得随性,阿娇始终不曾唤卫青,然而那字句间携着救命恩义之情,却是无一不在提醒着卫青,阿娇当日,对他且有着救命之恩,往而后知,更有着引荐之恩,叫他放在心头不可忘也。
内室更漏自点滴流逝,阿娇将一顿饭用罢,刘彻却还不曾回来。
待得星子漫天夜色凝重之时,刘彻才姗姗自外而回,瞧着一室的清冷,阿娇靠坐在窗前矮榻上,正兀自出神。
不觉收敛了面上寒意,扬了唇角快步上前,“怎么坐在这儿?”刘彻自后将阿娇圈在怀中,便觉出那身子冰凉,眉头不觉便皱得紧了,“韶儿呢?朕有好东西给她!”
阿娇适才便有些困倦,被刘彻这么一闹反倒清醒许多,回首瞧他片刻,才嗔道:“这可什么时辰了都,韶儿早困了。”
“那明日再给她,这可费了我好大劲儿呢!”刘彻一脸想献宝的神情,怎奈阿娇半点不捧场,他一双手便不怀好意的在阿娇腰间徘徊。
身上倦怠,阿娇并不想理他,拨开脑袋里的一团乱麻,才想起今日他晚归的因由,按住他不老实的手,回首嗔道:“别闹!你跟我说,那武安侯是存了什么好话,不许我听呢?”阿娇会说这话,其实便是她已将往事放下的缘由,因为放下,才会这般随性说闹。
可是听在刘彻耳中,却全不是那种理解了。
刘彻身子一僵,面上的笑意立时便凝了冰霜,耳鬓厮磨的距离,阿娇能很明显的感受到他的僵硬,后知后觉的想起,刘彻多疑,自会觉得阿娇还不信他。
身边蓦地一阵冰凉,阿娇瑟缩了□子,缓步起身,瞧着刘彻僵硬的脊背,“你不愿说,我还不愿听呢!”阿娇说着,未羁鞋便越过刘彻往床榻处去。
“阿娇,我不是……”刘彻握住阿娇的手,略一沉吟,“舅舅只是替母后来传话,他才会非要等我。”
阿娇蓦地转身,一张俏脸上满是怒气,“刘彻,你说过,不会再有事瞒我!不说便罢了,何苦想筏子来骗我,口口声声还要我信你!”
田蚡在上林苑候了一日,即便阿娇再豁达,心底也难免会乱想,瞧见刘彻如今这般推诿闪烁,更坐实了心底本就不甚安稳的信任,气氛一时便有些胶着。
四目相对,刘彻却先败下阵来,上前一步将阿娇揽在怀中,声音里隐含了分颤抖,“阿娇,他们说,在椒房殿里……搜出了行巫祝的人偶……”
听到那巫祝二字,阿娇下意识的便要推开刘彻,然而箍在阿娇肩上的手臂却忽的用力,将她紧紧桎梏,仓促的辩解道:“阿娇,我信你,皇祖母已经将此事压下,母后她翻不出什么风浪的……”
椒房殿里的人偶,是个小宫女交上去的,那丫头当天夜里便投湖自尽死了。
阿娇不在宫里,椒房殿里得力的人便都跟来了上林苑,剩下的人里要混进去个把,也不是那么容易。太皇太后当即便压下了这事儿,也没半点风声传出去,可偏偏没几日,朝中便开始风传,皇后在宫中行巫祝之事,做狐媚之术,魅惑圣听,是以中宫无子后宫空置,江山社稷危矣。
巫蛊之祸,可大可小,其间影响不过隔着一个人言可畏。
如今太皇太后尚在,刘彻一心又向着阿娇,这巫蛊之事空穴来风也罢,有人栽赃也罢,对阿娇都构不成什么威胁。是以刘彻将这事儿讲了个清楚,阿娇虽觉得震惊,对王娡的居心更有怨愤,却终归不能把她怎样,这事儿在上林苑里,便就这么一夜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阿娇还睡着,便听着刘韶在外间笑得畅快,辗转片刻,这才起了身。
刘彻想是才起,头发散着玄色外袍也只是在身上胡乱披着,怀中一团粉红的刘韶,便被他这一身狼狈衬得越发精致,笑声也格外嫣然。
父女俩背对着阿娇蹲在那儿,不知在瞧什么,阿娇心中好奇,也不吭声,绕过两人便往前走,却见一团雪白的毛绒向自己扑过来,登时心头一惊,踉跄着便往后摔,亏得云芳跟在她身后,险险扶住了她。
刘彻面上笑意一僵,抱着刘韶站起来,面色便有些讪讪,“阿娇,没事儿吧?”
阿娇稳了稳神,再抬眼去瞧那一团雪白,用金链子拴在脖颈上巴掌大的一团毛绒,看着像是个狐狸,然阿娇自个儿也没见过狐狸,是以不怎么敢确定,眸光嗔怒着瞪向刘彻,“怎么能给韶儿玩这东西?”
“无妨,这狐狸不伤人。”刘彻说着,将刘韶高高举起,挡住了阿娇的嗔责,瞧见阿娇望着那小白狐一脸的戒备,刘彻一个眼色,杨得意忙命人将那狐狸给拿了出去。
“狐狐!狐狐……韶……要!”刘韶第一个不答应,张牙舞爪的在刘彻怀里踢腾,弄的皇帝陛下面色十分尴尬,把那狐狸拿也不是,送也不是。
阿娇狠狠瞪了刘彻一眼,不由分说将刘韶抱住,吩咐道:“把那狐狸找个笼子关起来吧。”却不管刘韶怎么反对,母上大人的淫威,还是有几分靠谱的。
春末十分,南方雨水便多了起来,然而同前一年的大旱相较,今年的梅雨确然充沛了些,是以江河两岸,都有涝灾,连带着长安城里也是阴雨连绵,半月都不曾见着日头。
天凉潮湿,太皇太后好不容易调养过来的身子却经不起这番折腾,又见憔悴了些,是以派人往上林苑传旨,要刘彻回长安城去,主理这涝灾之事。建元五年也过了近半,离着先前太皇太后仙去的日子,也不过一年而已。
阿娇听着内侍禀报太皇太后的病情,心一直在往下沉,脸色苍白的紧,却隐忍不发一言。
“阿娇,莫怕。”刘彻将阿娇揽住,吩咐内侍先行回长乐宫去报信,又吩咐杨得意快些备辇起驾,承光宫中,一时才有了些许静默。
阿娇顺势靠近刘彻肩头,将脸埋在他怀里,呐呐似自语道:“彻儿,皇祖母她若是……”
刘彻臂上蓦地加力,想让阿娇更能感受到他,也想借此让自己感受到阿娇的存在,许久,才平静的开口道:“不怕,皇祖母去了,彻儿还会陪着你。”
殿中一时静默,窗外熹微的雨丝仍旧绵密,将水汽氤氲在殿中,一派寒凉,便衬得彼此的怀抱,越发温暖。
“娘娘,娘娘!”
云芳素来是个谨慎的,是以阿娇听到她焦急的呼喊,心中立时一寒。
“娘娘,陛下,”瞧见刘彻,云芳也不过一滞,“公主殿下,殿下,怕是出痘疹了。”
话音才落,阿娇已是匆匆往偏殿去了,刘彻顾不上问云芳,也只匆匆跟了上去。
刘韶本是个皮肤白皙的,此时大片的红疹子发在身上,看来格外刺目,那疹子又不能挠,外寒内热,刘韶自是十分不舒服,瞧着阿娇刘彻一脸的惊异之色自然也害怕,便歇斯底里的哭起来。
“韶儿不哭,不哭哦……”阿娇喝退奶娘,亲自将刘韶抱在怀中,却不知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她舒服些,一时手忙脚乱的,自个儿也急得落下泪来。
“究竟如何!”宫中急召,这边刘韶出了事儿自然不好耽搁,刘彻的怒气,一时便都发泄在了太医身上,“混账,你们都是怎么服侍小公主的!”
那太医想是个新来的,瞧着刘彻的架势,已腿软了七分,然瞧着帝王的怒火,只拼了命禀报道:“陛下,近来雨凉,公主殿下是邪热传内,后来发热又进了清热的凉药,导致闭门留寇,至今发作出来,却是好的。”
“你说,这是好事儿!”之前因连绵的阴雨,刘韶却是闹了几次不舒服,只是那会儿并没特别的表现,太医也说不严重,是以刘彻和阿娇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一片一片的红疹子,看在眼里,确实触目惊心了些。
太医备刘彻一眼瞪着,只觉脊背发凉,“是……是好的,殿下还是静养为好……待疹子落了,就全好了。”
刘彻挑眉,“静养?那如今,可能回宫去?”
阿娇自然将太医的话听了进去,如今太皇太后也病了,宫中自然还得刘彻坐镇才好,若因刘韶耽搁了政事,却是不好的。
“舟车劳顿,臣以为,还是略等几日的好。”
这样说来,刘韶便是不能回宫的了。
太医领命忙下去煎药了,阿娇吩咐云芳依照太医的法子为刘韶清理那痘疹,瞧着刘彻默然,思索良久,才上前来。
“彻儿,不若……你先回宫去,待韶儿好了,我带她回去便好。”
刘彻打心底里,是想留下来的,但宫里不仅是朝政,还有太皇太后,他自不能连祖母都不顾,阿娇这法子,倒也是两全。只是,刘彻打心底里不想跟阿娇分开,却不是因那夫妻缠绵的私情,就是从心底里,在抵触这个办法。
然而最终,刘彻仍是踏着绵绵微雨,先行回宫去了。
阿娇将他送到承光宫外,微红的眼眶里却满含了笃定,“又不是见不着了,等韶儿好了我就回去啦!”
“阿娇……”刘彻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相信什么的,似乎已经连说都多余了。
明了他的担忧,阿娇莞尔,“别多想了,我说了信你,就是信你!”
毕竟,宫中有一心为刘彻找女人的王娡和刘娉,望着那碌碌绝尘而去的辇车,阿娇不知道,她此刻的放心,是不是真的,就可以放心了,可既然选择了相信,她就不打算去多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破镜重圆,但是拿在手里,还是会小心翼翼的。
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应该就是俩人现在的状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