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庆云和高苑简直想为郑沅沧鼓掌了，她的经历活脱脱是一出离婚女性通过努力考上大学再造新生的过程，光看简介都觉得不容易。
高苑道：“她离婚之后想必经历了什么事，一下子扭转了她原有的固有思维，所以她才去考了大学，后来又去国外留学。看起来她是个女强人，恐怕一般的利益得失对她不起作用。”
“不管起不起作用，都得去试试。小黑，下午你也去吧。”
“那好，我照旧给你当司机，楚先生！”
郑沅沧前半生的经历，任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声。能把一手烂牌打成好牌，除了努力，头脑，运气，还有最关键的因素，就是思维和观念。
郑沅沧曾经是个很普通的人，出生在普通的家庭，学历普通，工作普通，第一任配偶也普通。在第一次婚姻结束之前，郑沅沧觉得自己过的是平凡简单又幸福的小日子。当然这其中有一点小小的波折。
郑沅沧仍然记得那种感觉，早上走过家门口的巷子去工厂，巷子两边的人一见到她就盯着她窃窃私语。到厂里后开始上班，那些恼人的目光和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得以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手下的机器和丝线中，每织成一匹布，她就感到心里多一份踏实的喜悦。不过，放松下来，那种不快的感觉又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围裹得密不透风。
午餐时间，要好的女工们成群结队去食堂吃饭，队伍的末端往往落了一个人，那就是形单影只的郑沅沧。
食堂里嘈杂得很，坐在角落里的郑沅沧自己一个人吃，没人跟她同桌。
即使周遭的声音乱纷纷的，郑沅沧还是清楚地听到了，隔着三条桌远，那群人怎么嘲讽她。
“哎哟哎哟，她了不起啊，组里积分第一！你们敢这么说人家，不怕人家找主任告状啊！你们一个个都小心着吧，哪一天下岗了，要过去哭着求她放你们一条生路。”
“怕什么呀！我有她的把柄！她要是敢告我的状，我就去把她那点见不得光的事公布，她以后还怎么在厂里见人啊！”
“诶，什么事啊什么事啊？”
“问什么问，这是人家的**，你知道了也没好处。”
郑沅沧默默把饭吞咽下去，一大团干硬的米饭强行擦过喉咙，堵得难受，就好像吞的不是饭，是难熬的苦涩。
她匆匆扒完饭，拿着饭盒，绕过那几桌，后面传来戏谑的呼喊：“郑沅沧！你跑什么？吃完饭了吗？”
她一步不停，冲到水槽边，把饭盒洗干净。双手冻红了点，眼睛也红红的。
回去路上，她光顾着低头，好像自己很是卑微脆弱。直到看到一双崭新的皮鞋出现在视线里，她才及时止住，要不，差点就要撞上了。
她抬头一看，“啊，何主任。”
“小郑，饭吃了吗？怎么眼睛有点红啊，出什么事了吗？”
“吃了。刚刚有沙子被风糊进眼里。何主任要去哪儿呀？”
“刚刚开完会，现在去食堂吃饭。你怎么吃这么快？我看大家都还在里面，你就自己先出来了。”
“啊，我想……我想早点回去工作。”
“是这样。好好好，小郑你要加油啊。那我进去了。”
“何主任快去吧。”
郑沅沧继续赶回去。
下午快下班前，何主任突然把郑沅沧叫到办公室里，说是有事通知。
她放下手头事情，丈二摸不着头脑地去了。
“小郑啊，马上就到年底了，厂里要评选出这一年的优秀职工。我考察了你很久，你今年各项积分都在部门里排第一，所以我打算把这个优秀职工颁给你。”
“我，我……”她激动地想哭，一手捂住自己的脸。
“诶诶，这是好事，怎么哭上了。”
“我是太激动了。谢谢厂里对我工作的肯定，谢谢何主任对我的提拔和照顾。我，我真的太激动了！”
“工作做得好，厂里自然会奖励你的。别激动了，还有件事要交待你。下星期一，表彰大会就要召开，到时你要上台发言。趁着明后周末两天，你回家好好想一下获奖感言。好好说啊，给咱们部门长长脸。”
“行，我一定不让咱们部门丢脸！”
郑沅沧兴奋地回到家，一整晚脸上都洋溢着笑。丈夫问她怎么了，她收敛了一下情绪，用领导夸奖了她的理由随便搪塞过去。
高兴不到多久，她再次被邻居的目光和言语包围。周末两天不上班，郑沅沧就在家附近进进出出，被围困的窒息感更加浓厚。
终于，周一到了，她精心打扮了自己，换上一件新买的衣服，仔细梳了头发。这天，她坐上自行车，踩着脚踏，迎风朝工厂骑行。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在风中轻盈起舞。
当然，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在进入工厂后就被拽回到地面上。
在现实里，失重的滋味儿不好受。
一进去，她经过哪儿，那里的人就转过头来看她。那些目光里有羡慕，也有嫉妒，有不屑，也有嘲弄。
郑沅沧没来得及梳理这些，就有人来通知半小时后开表彰大会，要所有人到礼堂去。
她也顾不上那些人了，她搜出口袋里的纸条，一句一句默背，心砰砰直跳。
渐渐的，渐渐的，周围的声音逐渐消失，她的脑海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她在意识里演练着上台后的一切，神情，站姿，语速，动作，等等等等。直到，“郑沅沧！”一个洪亮的男声响彻礼堂，像佛堂的钟声一圈一圈荡开，抚平她心里的紧张。
她站起来，椅背之后，双腿战战，手里紧捏的纸条已被汗水浸湿。
她面上，按照自己演练的，露出感激而得体的笑容，脚步轻快而不失稳健，白色长裙随之微微浮动，翻飞的褶子偶尔点缀了朵小花。
她利落地上了台，像个设定精巧的道具，微笑，受奖，发言，鞠躬，退场，一丝不苟，一点儿也不给部门丢脸。
郑沅沧退到舞台侧方，她从那种不真实的“表演”里脱出来，好像有一个人拧开了发条，现在，又把发条原路拧回。她站在黑暗的角落里，脸庞闷出红热的汗。舞台上正在进行中场汇演，正在歌唱的女人同她一般，是个发条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