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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待到满室酒香散去之时,解语已在汪直肩头睡着了。感受到她不再动弹,感受到她均匀的呼吸时,已经出了一身汗的汪直,心里有那么一瞬的异样,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些微失望。

轻轻将她抱起,放到床上后,身上被酒淋湿的汪直只觉得黏腻,于是略显焦躁地扯开了一丝不苟的交领,却仍旧觉得呼吸不畅。

听着解语平和而均匀的呼吸,汪直顿了许久,慢慢坐在床边,也不动,只看着解语。

尤记当年那晚,月朗星稀,两人坐在一处看星星。之后是分别,隔了数年竟又重逢,可却是桃花依旧,人已无缘笑春风。

他是宫里人,作为战俘,他有最低贱的身份,却又最尊贵着长大,是多年膝下无子的成化帝,和再无子嗣的万贵妃最宠爱的人。

如此矛盾的成长轨迹,实在是人生一大惨事。如若可以选择,他宁愿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也不要这份尊荣。

但人生有时没有选择,只有被动承受。

久久不语,直到手下人来报,韦瑛求见,汪直起身将交领掖好,重又做回那个隐忍、收敛着情绪的自己。

都说喜极而泣,解语醒来后,回想起昨日的情景,已记不起分毫,只晓得自己似乎是哭了。那一定是喜极之泪,解语轻轻翻了个身,忽想起自己是与汪直一起喝酒的,不知可说漏了什么。

又想到即使说漏了也不怕,那日他能出手伤了舒清江,就表示他在意的还是自己。解语忽觉汪直的感情很复杂,他对舒清江是感激之情,对自己本该是为着舒清江的缘故,才爱屋及乌,然此时却好像已经更加在乎自己了,莫非这就是亲情。

相处时日久了,就连起初只是打定主意讨好汪直的解语,都对他有了那么一丝依赖,更何况他,想必也是拿她当家人了。

头仍旧有些晕,解语用力闭了闭眼睛,觉得眼眶都是疼的。双眼肿痛,解语觉得浑身都说不出的疲倦,看来酒也并非是解愁良药,暂时的忘我之后,是更加失落的感觉。

慢慢坐起身,解语听到外头棉铃推门进来。“小姐,您起了?奴婢服侍您梳洗?”

解语撩起幔帐,问道:“他回来了吗?”

解语虽未提,但棉铃一听就晓得问的是汪钰。自从回了汪府,解语每日都要吩咐棉铃去前院瞧看,若是汪钰回来后,就赶紧禀报。“小姐,少爷回来了,听说昨晚到的。”

解语以为孟璟吾还要些时候才回,一听这话赶紧下地。棉铃紧走几步服侍她穿了鞋,又掀帘子叫锦玲将水端进来准备洗漱。

解语坐下后,待锦玲拿了热巾子为其敷了眼睛,擦了手之后说道:“今儿就简单弄个望云髻吧,在府上也不出去见人。棉铃你先去前院盯着,若是大少爷要出门,就先拦住。”

锦玲手上一顿,想到汪直的交代,细细品着解语的意思。若说这位大小姐对汪钰有意,又怎会不注重打扮,起码也得好好拾掇发髻,精心化个妆,但瞧看她虽急着寻汪钰,却并不注重妆容,颇为难解。

解语又催了锦玲几次,这才简单拾掇了出院子。临走时叫厨房随便送了一盅炖品,命棉铃端着往汪钰的院子行去。

解语带着棉铃到了汪钰门口,早有小丫头进去禀报,晓得汪钰不会痛快给好脸色,解语索性自己进去了。

正拿着一条汗巾子看,见解语忽地进来,汪钰也有些惊讶,随即嫌恶地将手上的物事往一旁的架子上丢去,也不看解语,自顾坐到椅子上。

小丫头识趣地退出去了,棉铃也走到门口将门掩了。她早就习惯了解语的性子,一般在她想单独与人说话时,都会乖巧放风。棉铃是个不喜多话的,但也不免对这件事有些不解。

这汪钰对自家大小姐从无好言好语,大小姐却屡屡不计较似的,晓得会自讨没趣儿,却还是乐此不疲前来。棉铃也怀疑过,莫不是大小姐喜欢这个不苟言笑的人吧?可细细观察下来,自家小姐似乎又并非有此意。

棉铃只觉得这里头似乎有些什么她看不懂的事,不免对汪钰又多了几分留意,心说能叫自家小姐这般对待的,这人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见汪钰还是一副不予理睬的模样,解语不加在意,走过去坐下,笑道:“这些时日不在,不知去了何处。好几日不见了。”

汪钰不看解语,盯着手上的碎花蓝釉杯壁,在指尖转了一圈,好像没事人似的。“哦,那日接到你的来信,我忽觉待着无趣儿,就出了京城游玩几日,昨夜方归。”

这就是故意气人的,解语那时急得火烧眉毛,汪直不在京城,她只有向汪钰求助,哪想他却不闻不问,竟有闲心出去游玩。

解语不气,若是换作她,恐怕也会坐视不管,看仇家将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可话虽这般说,汪直若晓得了可不得了,解语早就猜到汪钰会这么做,说道:“无妨,左右你在的话,也是于事无补。但这事还是莫叫汪大人知晓了,我未曾提起,若是汪大人问起,我也会说并未派人寻你,你只当不知这事儿就是了。”

汪钰放下茶杯,慢慢抬头,忽觉牵动了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独自出城被人追杀,好不容易赶到河间府,将此事通知了汪直,却无法即刻随着他返回,于是在河间府养伤至今。

他自然无事,但此时的解语怕还是不知,不仅不记恨,还主动为他结尾,汪钰有些困惑了。

晓得汪钰的不解,解语仍旧拿了先头的话为借口,和和气气说道:“舒家是欠了你们孟家的,这个我早就晓得,天理昭昭因果循环,不知你信不信,我是信的,所以总想法子回报你。如今你瞧,舒家连番祸事,可不就是应了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吗?”

“我是晓得,你不信我的话,换了我也不好相信,但我发誓,发毒誓,绝不会伤害你就是了,我对你只有弥补之意,绝无其他,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解语说这话时,看着汪钰的眼睛。或许是发了毒誓,亦或者她长久以来的所作所为,解语竟破天荒地从汪钰眼里看出一丝缓和,并非以往的冷漠和恨意。

汪钰心里确实有许多不解,要说解语怀了恶意,那她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直接告诉汪直,他汪钰竟然见死不救就是了。可若是她真的与他亲近,他又觉得这是绝无可能之事。莫说两人起初并不相识,就算是青梅竹马,任是谁也不会不顾自家安危,养虎为患的。

捉摸不透,汪钰想了想转移话题道:“你祖母没了?”

解语大喜,见汪钰好不容易肯与自己说话,忙道:“没了。”说完后忽觉自己竟带了笑意,忙掩住。

汪钰分明看到解语眼底的笑意,愈发困惑,想了想又觉舒家人就是凉薄。祖母和父亲只不过给她选了门不好的亲事,解语就对家人怀恨在心,连祖母死去都毫不伤心,甚至还有些欣喜。

当然,他也有些欣喜,但总觉得不尽兴,若是能亲手为祖母和姑母报仇就好了,这会儿总举得隔靴搔痒。

许是一时捉摸不透解语,又或是得知了舒家的惨状,汪钰今儿心情大好,也就没再给解语坏脸色。

解语见汪钰态度较之以往好了不少,心里也高兴,便细细打量起来,忽见他腹部略微隆起,于是有些怀疑。又想起进门时那汗巾子,似乎带了星点血迹,心更沉了。

好在看着无大碍,解语出了汪钰屋子后,想了想还是吩咐棉铃去寻了上好的金疮药,回头给汪钰送了过去。

只觉得这丫头鬼精鬼灵的,是如何看出自己受伤的?且不说汪钰看到解语送过来的金疮药,心里是何等的讶异,先说登门的万弘璧见着解语,说的话叫这个表妹着实吃惊不小。

万弘璧平日里潇洒为人,言语间也是直爽坦荡,今儿却有些心事似的,与解语聊了几句才道:“解语,黄家小姐如今怎么了?之后你可有再见她。”

解语不解,心说万弘璧以往都不曾拿正眼看过黄四,今儿怎会忽地问起,说道:“我们舒家出了这等大事,也未见黄家人上门吊唁,也许久未来往了。”又想还是要将黄四的事告诉万弘璧,便将燕老姨娘如何伤了黄四的脸,黄家如何带着脸上落疤的黄四出门,路上遇到歹人之事说了,末了又说:“这事儿蹊跷,若说那日我也是瞧见的,黄四小姐的脸虽伤了,可还不至于落疤,至于为何久不愈合,这就耐人寻味了。我猜想,是黄老太太想叫黄四小姐赖上你,这才使了什么手段的。大表哥此后可要留意,不是我下自家亲戚的面子,这黄家实在是心大。”

万弘璧此行就是想了解些事情,听了解语这番话,心里愈发不安,说道:“果然如此。”说完一叹,又道:“既然如此,我就纳了她为妾,只不过需得等到我正妻进门之后方可,万家不允许先纳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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