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入了夜,督军府各处的灯都亮了起来,这样的春日时节,寒潮一退,渐渐地暖和起来。一到了夜里就能听见各样的虫鸣声,院子里的风吹着垂柳,倒是多了几分清凉。
也不过晚上八点多,几个姨太太凑在一起正打着麻将,如今二姨太需要修养,督军府里的女人惯会见风使舵,各个巴结着韩莞尔。才半个小时不到,她钱匣子里的钱已经堆得老高。
韩莞尔原本对打牌就没什么瘾,这一会儿又赢了许多的钱。虽然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但到底没什么兴致。正是意趣全无的时候,三姨太便打了一张五条出来。
她这边才一推牌,便听见脚步声急匆匆的走了进来,抬眼便瞧见莲儿,眼见着她神色不对,便皱眉呵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
莲儿一言不发的走到她身边,见几个姨太太兴致勃勃的看着自己,就说:“七太太别怪我,主要是大帅催的急,所以我一时忘了规矩。”
这话一出,三姨太和五姨太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打趣两句,偏喜儿是新进升了姨太太,原本初时也算得宠,只是日子一长,苏笙白便将她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会儿听苏笙白要找韩莞尔,心中自然愤懑,面上也有那么一两分气愤。韩莞尔看在眼里,只是悠然的笑笑,将牌一推,说:“大帅的药煎好了么?”
莲儿说:“已经晾好了,太太要送过去么?”
韩莞尔斜睨着喜儿,似笑非笑的说:“打了这一会儿的牌,我是有些乏了,喜儿妹妹,不如你替我往大帅那里走一趟吧。”
喜儿当即喜笑颜开,抚了抚鬓发,又整了整衣衫,才走到韩莞尔面前,依着旧礼福身,说:“喜儿多谢姐姐抬举。”
韩莞尔懒懒的起了身,笑着说:“两位姐姐,现在天也晚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赶明儿个我请你们听戏。”
两个姨太太连连应着,说了告辞后便随着喜儿一同出去了。韩莞尔看了莲儿一眼,兀自往卧室去,随手打开灯,坐到了妆台前。细细端详一番后,才摘掉了珍珠耳环。
莲儿很快走了进来,压低声音说:“太太,这是方副官托我带给你的。”
她说着便自兜里掏出几张稿纸递了过来,韩莞尔心中惦记着沈蔷薇的事,正是七上八下的时候,又见莲儿一副惶恐的模样,只觉得心内发慌。
将纸接过来扫了两眼,目光赫然定格在上头的几行字上,她怔了怔,“这是什么?乔家少爷掳走七少的姨太太?两人殉情?”
莲儿忙说:“听方副官说,乔少爷带着沈蔷薇往彭城去,原本一路都是部署好的。但没想到路上多了一群伏击的人……乔少爷的人全死了,听说连汽车都爆炸了。”
韩莞尔紧紧攥着手中的稿纸,愣怔的看着莲儿,喃喃着,“全死了?”
莲儿明知道她的心事,却也无能为力,只是目光闪躲的看着她,低声说:“太太,这份稿纸是明天要登报的内容,是大帅亲自下的命令……我还听说,还听说……”
韩莞尔见她支支吾吾的,不耐道:“听说什么?”
莲儿不敢隐瞒,轻声说:“原来七少一直在那个卢御平的手上,大帅之前与他签了和平条约,就是为了赎出七少。今儿早的报纸上不是说了……苏军凯旋,大帅一直对七少的事秘而不宣,没想到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中。”
韩莞尔怔怔的坐在梳妆台前,她想着今天的报纸内容,上面只写了苏军凯旋,只字不提七少的消息,就连方副官那里也不知道这件事。
她想着自从沈蔷薇被软禁以来,苏笙白的所作所为。虽然表面上说要让她安心养胎,背地里却在撺掇二姨太和方语嫣,使得她不得不想办法救沈蔷薇离开……哪里会想到这一切都在苏笙白的计划当中!
他故意放空警戒,让乔云桦的人顺利将沈蔷薇救走,却派人在外面除掉他们,又给他们安了一个“殉情”的名头,如今死无对证,既保全了名誉,又悄无声息的除掉了他们。
韩莞尔禁不住浑身发冷,她想着自己在整件事情中充当的角色,俨然成为了一颗被利用的棋子,却还浑然不觉!
她沉默无声的合上首饰盒,用手轻轻摩挲着机括上刻着的蝴蝶。因着是前清的首饰盒,又是出自名家之手,雕工栩栩如生,光上头缀着的金丝都是巧夺天工,极是精美。
这原是先夫人的陪嫁,今年祭奠的时候,苏笙白特命人拿了来送给她的。她一向喜爱这些精美华丽的器物,得了这样的首饰盒,自是当个心爱物,从来都宝贝着。此时看着那上头华美的装饰,却无端的心烦意乱。
用力一挥,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霎时全部掉到了地上。莲儿慌得朝后退了退,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抬头去看,见韩莞尔将滚热的茶杯也扔了过来,怒道:“这个老不死的东西,竟然敢利用我!”
莲儿哪里见过她这样生气,唯恐她又说出什么话来,忙上前去制止她,“太太,您快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韩莞尔冷笑一声,“果然谁都斗不过那个老狐狸,原本我还在想,依着他那么狡猾的心思,怎么可能在沈蔷薇这件事上轻易相信别人!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想做什么!借着我把沈蔷薇救出去的机会,在路上下手杀人,真的是做的干净利落,滴水不漏啊!”
她紧紧攥着手心,连肩头都止不住的在颤抖,“现在想想看,沈蔷薇不管是死是活,这个老狐狸都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既除掉了她,又能在自己儿子面前有个绝佳的说辞,真是厉害。”
莲儿何曾见过她这样失态,安静的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只是偷偷看向她,室内的灯是暖黄色的,她穿着件水粉的旗袍,呆呆的坐在梳妆台前,一双眸子似是含着泪,盈盈泛着水光。隔了良久,才听她轻叹一声,“我总是自作聪明,以为她现在怀着孕,如何也不能待在督军府里。想着就算七少不在了,她一个人带着他们的孩子,总也不至于想不开。谁承想七少他还活着,谁承想她就这样被我给算计了……”
眼泪猝不及防的流下来,她哽咽着说:“我是真的想帮她……我真的只是想帮她,可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莲儿见她哭的伤心,想着她平日冷厉的做派,如何也想不到一向冷面示人的她,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禁不住低声劝道:“太太您别伤心,没准沈小姐并没有死,你不是也说嘛,她一向福大命大,这一次也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
韩莞尔阖上眼,轻声说:“你瞧瞧这府里的人,各个都是脏心烂肺,不是老子在算计儿子,就是儿子算计老子,苏笙白这个老狐狸,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下的去手,这样可怕的一个人……苏子虞啊,苏子虞,你怎么就把我拉进这样的深渊里了呢,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她叹了一声,“七少,也快回来了吧?”
正是夜幕深深,往金陵开的火车隆隆响着,窗外的景物模模糊糊,夜色凄迷,星子点点,晃眼便瞧不真切。苏徽意躺在包厢里,因着药劲没有过,还在昏睡着。身旁的护士正在为他胸前的伤口上药,经过几日的治疗,伤口已经开始慢慢长合,连带着他的气色也较之前好了许多。
护士才为他包扎好,却见他半睁着眼睛,睡眼惺忪的看着窗外。不由就劝他,“七少,你的伤才好些,必须要好好修养,现在天还黑着,睡吧。”
苏徽意看着眼前匆匆而过的景物,不过是漆黑一片。只是这样看着,心内却生出一种心安来,如何也不想闭眼。他问:“还要多久到金陵?”
护士收拾着器具,看了一眼天色,回答说:“明天晚上就到了。”
苏徽意动了动嘴角,却没在说话。抬眼恍惚的看过去,就见漆黑夜幕下,皎洁的月光时隐时现,像是一种常见的薄纱衣料,带着柔光。仔细去想,更像是沈蔷薇夏日爱穿的月白旗袍,总是洁白干净的。
窗外忽而飘起了雨,天光隐约透亮起来。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毛玻璃上便盖上了点点雨滴,将远山遮挡住,所过之处依旧是朦胧的黑。
他阖上眼,静静听着雨声。想着那时候离开,她站在雨檐下面,身姿绰约,眉目如画,就那样静静的凝望着他,眼里的千言万语,他如何读不懂?
只是生在乱世,男儿首当保家卫国,他是枪林弹雨中磨砺出来的军人,见惯了马革裹尸,明白军人最终的使命。
他记得中枪的那一刻,耳畔轰鸣,眼前浮现的全是她的样子,她欢笑的样子,她哭泣的样子。其实他一直在想着她,只是那一刻的想念横亘着生与死的距离,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眼前又闪过她那一双如水的眸子,像是春日的桃花,总也是娇羞的。窗子上的雨珠越来越密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想着她,这夜便不在那般漫长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