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幽幽地望着碧青的帐篷顶,身下是坚硬的床板,一块老旧的龙凤缎面床单,床边悬着一根铁丝,上面晾了一排衣服,阻挡了外面的光线,背后的衣服又黏又湿,头发根里全是细汗,身体很沉重,像不是自己的。
我伸手撩起衣服,四哥就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阳光直直地照射在他身上,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汗也没有,用冰清玉洁四个字描绘他真是太恰当。
我穿上鞋子站起身,四哥听到声音才走了过来,我定定地望着衣服外围的男士登山鞋。
我捏着裤缝,平静地说:“我洗好脸就去看他。”
四哥没有不许,只是沉声道:“他在外面的大帐。”
我掀开衣服走出去,墙角放着一桶清水,我用帕子沾了点水把脸擦干净,这里没有镜子,四哥就替我看着,他说好,我就放下手帕,然后我又用手指梳通了头发扎了条马尾。
所谓大帐就是临时搭建的救护室,今日的救护室却无比安静,甚至连一个白衣的大夫或者护士都看不到。
帐子外靠着一个身形微胖的少妇,我见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小孩用布包着,想必是刚出生不久,少妇头上还抱着布巾,看样子还在月中,我见她两眼红红的,再看看里面,大概明白了缘由。
她朝我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蹒跚离去。
这里真冷啊。
冷清,冷肃。
我拂开军绿色的厚重帐幔,走进后堂。
一名士兵见我进来,即刻肃立而起,面色沉重地朝我走过来,“根据死者身上的衣物来看,应该是这个人没错。”他说着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是他的照片,是在医院工作的证件照,头发剃得很短,眉清目秀,一身周正的白大褂,里面的衬衣上还系了领带,严肃而正式。
“死亡时间大概就在事故当天晚上十点左右,我们去了崖底,悬崖并不是太深但树木茂盛,而且汽车是卡在树间,并不是直接坠毁,根据我们在森林里探查的结果,当事人坠崖后应该还活着……现场有挣扎的痕迹,应该是之后被野兽……”
“请你节哀。”说完,士兵朝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捏着照片的一角不自觉用力,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你们能出去一下吗?我要单独和他说几句话。”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末了,那个带头的兵说:“那好,你有事就叫我们,我们在外面。”
“谢谢。”
“四哥你别进来成吗?我就和他单独待一会。”
背后没有回应,我提步进去,四哥没有跟来。
中央的空地上放着两张长凳,上面搁着一块木板,人就躺在上面,身上用白布兜着,脚边整齐地叠着他的衣服和几样饰物。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味道,我努力压下胃里的不适,朝他走去。
我自始至终都不相信这是苏幕,这只是他而已,穿着和苏幕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瑞士军用手表,仅此而已。
我跪在他脚边,摩挲着黑色锃亮的手表,苏幕平日里从不戴这些饰物,那天却特地戴了,因为要远行,因为或许会派上用场……
我将手表戴到手腕上,扣到最后一格,虽然还有些松,还不至于掉出来。
然后,我抖开白大褂,左胸口绣着附属医院的红色小楷,右胸口却是一大片干涸的血污,袖口还蹭上了黑色的油污,他平日是最爱干净的,我将衣服抱在怀里,似乎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这件外套他可能一整天都穿在身上,因为太忙,或许他穿着衣服就睡觉了。
我将他的物品一样一样仔仔细细地翻过一遍,躺在我面前的人我却没有看一眼,或许在心里我还固执地认为这个人不会是苏幕,对,绝不会是苏幕!
这么多天,他每晚都来梦里找我,他怎么可能被野兽咬死呢?他不会这么轻易死掉!
我抱着他的衣服猛地站起来,身后脚步声响起,不止一个。
“是冰冰吗?”声音有一丝颤抖。
我手掌一颤,将衣物紧紧地扣在怀里,然后我微笑着转身,“周叔叔。”是姑父的秘书室室长,周成安。
我望着他泛红的眼眶,想要说点什么,我想要告诉大家这个人不是苏幕。
我蹙着眉头,神思忧虑。
周叔叔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人,一脸恻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首长知道大公子的事后心脏病发作,不过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夫人在医院陪着。”周叔叔习惯用“大公子”称呼苏幕,苏幕本来会有个弟弟的,那时候姑父被人陷害,姑妈到处奔走,因为太过劳累,孩子就掉了,至今那个孩子都是苏家的痛。
周叔叔长叹一声,“上天不公啊,首长把一生都献给了部队,如今老来却痛失独子,夫人孤勇,一滴眼泪都没掉一直陪在首长身边,她让我一定带大公子回去。”
我冷静地听完,没有一点表示,周叔叔以为我过于伤心又安慰了我几句,少顷,我听到周叔叔低泣,我掀开帐幔走了出去,我找了片树荫坐下,没过多久,四哥就跟了过来。
手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玄铁温热。我一遍一遍地轻拭,望着被阳光照得金光灿灿的树叶,说:“我说的话你们可能都不信,但是,四哥,我觉得那不是苏幕,虽然种种证据都指出他是苏幕,但除了那些外物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苏幕……是不是觉得很儿戏?但女人通常会相信该死的直觉……”
我并不指望四哥会回应我,如今的这个状况,即便我说得再真,别人也会认为我是伤心过度才一时胡言乱语,没有人会相信这么荒诞的事情,周叔叔可能还会送我回去。
现在,我是绝不会走的。
我无聊地拔着野草,四哥却在这时说话了,他的声音冷冷清清,如凉风徐徐,“相反,如果这个人不是苏幕,那么是谁把苏幕的衣服换到了这个人身上?”四哥一手按着下巴一脸沉思状。
四哥轻轻浅浅几个字却是将我惊了一跳,我几乎要跳起来抱他,所谓知音也就是这一瞬的安慰狂喜了!
我激动地望着他,继续说:“对!如果是这样的话!苏幕现在很有可能还活着!”
“可是谁会这么做呢?这样做的目的又是因为什么?苏幕只是来这里做志愿医生而已,谁会那么无聊?”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纠结,可惜没那柯南的头脑,很多摆在我面前的线索我却串不起来,我戚戚地戳着地上的泥土。
四哥望着炎炎烈日轻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利?什么利?怎么越搞越深奥了?不会待会再跳出来一个犯罪集团吧?我摸了摸两臂的鸡皮疙瘩,觉得我和他在讨论玄学了,额,赶紧打住——
四哥瞥了我一眼,挑眉问道:“打算怎么做?”
我拍拍手站起身,“实地考察。”不管什么鬼森林我都要去看一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我都愿意一试,苏幕!我很有可能会再次见到他!想到这里,我就满血复活了。
晚上,我吃了很多东西,当然,领的晚饭都是一样的,我不过是把包里的干粮又吃了些,然后把瓶子装满了水,准备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发,我不能再连累四哥了。
我在帐篷里补了一觉,醒来时,外面已是满天繁星,月亮真的像脸盆一样大,又圆满,感觉触手可及似的,不知道有多久没看过这么大的月亮和这么澄明的夜空了,记得小时候总是在天井的洗衣石台上坐着看月亮,吹晚风,一树桃花,下了一地花瓣雨,非常美丽。
此刻,我正猫着腰往村口走,白天的时候,我已经在这附近走了好几圈,所以,这点路小意思。地图也被我仔仔细细研究了几遍,这附近的村庄,河流,山脉,我都大致了解过,还有苏幕的军用手表,此刻也派上了用场。
幸好我是学医的,见惯了尸体,还动手剖过,所以胆子也格外大,他们都说我潜在的胆子更大更可怕,就是因为我敢一个人待在停尸房认脸,额,以前我还不信,如今是不信也得信,这么夜半三更,荒村野岭,也只有我这么个女生敢出来飘。其实,死人,鬼怪什么的,我倒是一点也不会觉得可怕,反倒是活人会吓我一跳。
不过,别人不知道的或许是,嗯,就像周叔叔说的那样,我此刻拥有的是姑妈的那种孤勇,我想着苏幕,想着迈出去一步就离他近一步,我就会有动力,我就会勇敢,直到找到他为止,我都不会却步。
天色愈沉,耳边都是虫鸣蛙叫,感觉特别自然,空气也非常清新,我终于走出了村子,我站在村口的一块石墩上往远处看,黑黢黢的,只有一条小道,两边都是树林,不远处正是连绵的群山。
蓦地,“当”一声在我背后响起,我被吓了一跳,身体一歪险些从石墩上掉下来,有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的腰,我低头道谢,等等,我干嘛谢人家,要不是这人吓我,我至于吗?
我垂眸去瞪他,夜半三更吓女生,很没品!
这一眼,我傻了,我抽了抽嘴角,“四,四,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你也出来散步啊?”我背上冷汗直冒,果然我的脑子比较直白,竟然以为能瞒过四哥。
“风景好吗?”
我讪笑,“好,好得不得了。”
他轻哼一声,抱臂站在我身边,我见他手里带着一根长长的玩意儿,心想,刚才那声音估摸就是它发出来的,不会是什么宝剑吧?汗。
四哥深受老爹嘱托,额,也就是老爹将我托付于他,这绝对会让四哥有强烈的责任感,而且必须完成任务,这应该是早先就设定在四哥脑子里的,所以我今夜独自离开,无疑是打了四哥的脸。
生气倒还是次要,我真怕伤了他的自尊,我讪讪地从石头上跳下来,“那个,散步也散完了,咱们回去吧?”我仰着头打了个哈欠,“好困。”
“明早六点这里见,今晚我睡在你外面。”
翌日天蒙蒙亮,我就起来了,四哥更早,我洗漱完出去,四哥已经在树下,额,打坐了,原来是修行之人?
我走过去站了一会儿,四哥才睁眼,他看到我停了一下。
我摸了摸刚剪的短发,“不好看吗?”在这种地方,这样的天气下,留长头发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所以昨晚睡前,我果断找了把剪刀自己咔嚓了,而且是在没有镜子的前提下,估计剪得很土……
四哥拿着他的“剑”起身,淡淡地咬了几个字,“还不错。”
哈,四哥的“还不错”应该是很好看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