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和果蔬肉类都凭空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菜市场空壳子,热闹喧哗突然转换为死寂阴森。
北赐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她一个人在世间行走多年,这种情况已经被她遇到过不下几十次了。因为这些年来,她经常往鬼界的阴间溜,来来去去溜多了,身上沾的鬼气难免重了些,即使在人间,走着走着也会突然走进鬼的领地,或者一不小心撞到鬼。
北赐望向寐无张,跟他说:“哎朋……殿下,我们可能是遇到了邪气的东西。你别怕,跟着我走就行了。”
寐无张还在晃他手里的那个袋子,半敛着眉眼,似乎在笑,又似乎只是在看她,逆着灯光站在那里。北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好。”
北赐本来是双手一齐提着大包小包,虽然从方才开始便变得很轻了,但是袋子的数量有点多,以至于她没法用一只手拎住全部袋子,现在想腾出一只手都腾不出来。她再次看向寐无张,哈哈笑了两声,“殿下,你要不要考虑帮我分担一些。真是不好意思啊。”她指的当然是手上的这些食材,身为请客的人,让客人帮忙拎东西可算不上厚道。
寐无张从容地走前去,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那大包小包。北赐连忙道:“不用拿全部,拿一部分就行啦。”她本意不想松开全部袋子的,但不知怎么的,手上没由来一松,一眨眼,那些袋子就全被他拿过去了。“……”
寐无张说:“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
北赐一身轻,也不再纠结了,只是又哈哈笑了两声,“也对,那就先辛苦你啦。”
她转过身背对他,抬起手,右手食指的指尖在自己额间的眉心坠上贴了一下,闭上双眼,透过眉心坠重新审视周围的场景。这才发现俩人所处的地方是一个破败腥气的屠宰场,几条黑影慢悠悠地飘过,大概是未成形的低级鬼魂。她四处张望,寻找出界口,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怎么走?”
北赐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旁边退去,回头见是寐无张,她摸着心口吁气,“殿下,人吓人吓死人你知不知道?”
不知何时靠近她背后的寐无张一脸无辜道:“可你不是普通人对不对?”
北赐正了正自己的小绿帽,避开他的视线,说:“我也想我不是个普通人,但我就只是个普通人啊。这个,”她指了指自己额间的玉石眉心坠,“这是跟民间的奇人异士求来的,用来自保,勉强管点用。”
“哦——”寐无张点了点下巴,稍微拖长了尾音道,“这样啊。”
“是啊。”跟他说话之间,北赐看到了屠宰场左边的尽头有一扇门,被风吹得前后摆动,那是这里唯一会动的东西,显而易见就是出界口。她带路往前走,对身后的人说:“不用怕,很快就可以走出去了。”
寐无张一手轻巧地拎着一大堆食材,另一只手单独提着那袋鱼,还在晃来晃去,时不时看一下北赐,然后说:“幸好有你在。”
瞧他这么乖,北赐笑笑,放慢脚步直到跟他同步,内心的保护欲蹭蹭蹭地往上蹿,差点就伸手去摸他的头顶了,她说道:“没事的,我经常遇到这种境况,凡间很多这种鬼事,但其实鬼没什么可怕的,他们除了长得丑一点、外加爱恶作剧捉弄人之外,其他方面还不一定有人类厉害呢。”
寐无张笑眯眯道:“这样吗?”说完又状似恍然大悟地补充了一句:“哦——原来是这样。”
“……”
北赐总觉得这少年是在装模作样地满足她的保护欲,不然为什么他笑得这么假呢?语调也这么虚伪,真是,又让人无法挑出不满意的地方,头疼。
北赐指着屠宰场里那扇摇摆的木门,也可以说是菜市场里一个靠墙的小摊位,跟他说:“我们走到那边就行了,待会儿不要出声。”
寐无张答了句:“好。”
北赐带着他避开那些飞来飞去的鬼影,眼看快走到木门前了,天花板下的老旧吊扇却在这时齐齐转动起来。北赐看得见也听得见,脚下一顿,转头去看寐无张。寐无张配合地往她身边躲,同时问道:“什么声音?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
北赐完全看不出来他有一丁半点的害怕,但他都这么问了,又不好不答他。北赐只好说:“是我们头顶上的吊扇。”不对,虽然这少年很是淡定,但他是看不见屠宰场的,他只看得见菜市场,而菜市场的天花板上并没有安装什么吊扇。
北赐无意识捏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告诉他:“其实你现在看到的场景都是假的,是鬼的恶作剧,我们并不在菜市场。但我可以用这个坠子看见真实的场景,真实的场景里有吊扇。”末了,她又加了一句:“没事的,都是雕虫小技,先不要动。”
寐无张“嗯”了句,却是眯着眼在看她捏耳垂的小动作。
两人站在原地没动,北赐静静等着,等待木门或吊扇中的某一方先停下来。因为现在两者都在动,她也分不清哪里才是出界口。心想不会要她动用自己的压箱底法宝吧?
等了片刻,寐无张已经无聊到开始数手上的食材袋子数量了。北赐看他一眼,有些无语,然后从斜挎包里取出她的二胡,没办法了,汤姆他们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不能在这里跟一堆小鬼耗下去了,只能冒着暴露自身的风险走出去了。不过,北赐感觉,无论她做多么奇怪的事,身旁这少年都不会惊讶。
曲调响起,周围立刻有鬼吼鬼叫伴随而响,尖锐恐怖,是那些小鬼在逃窜撤退。
寐无张闲闲立在旁边看着她拉二胡,薄唇微翘,那神情简直像是在欣赏表演一样。北赐默默抹汗,心想这少年果然不简单。寻常人目睹这种景象,早就吓得汗毛倒竖了。
一曲未完,热闹的人群回来了。两人又回到了先前的菜市场。北赐收起二胡,听到旁边的少年笑着说:“成功了。”
“嗯……是啊。”她抬头望他一眼,见他神情无异。本来都已经想好了借口说这把二胡也是请隐世大师开过光的,但既然他没问,北赐也没多说什么,刻意解释的话倒显得有点心虚了。不如就这样吧,反正请他吃完晚饭,两人就可以分道扬镳了。
北赐带着寐无张把剩下的几样食材也买了,期间她的口水话特别多,不过不是对他讲的,而是跟菜市场的大叔大婶们胡乱在聊,一刻也不停,生怕自己停下来,身旁的少年就会逮着空问她什么。
寐无张就那么浅浅笑着看她,也不说什么,只是跟着她走。
走出菜市场,北赐看他身量高挑修长,不算是多么强壮的人,却一手拎着一大堆袋子,忍不住道:“我也拿一些吧,你一个人拿太重了。”
寐无张侧了个身,不让她拿,只说:“我不觉得重。”
北赐无奈,“好吧。那我们快点去乘车吧,到了车上你就可以放下它们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公共电车上,因为正逢下班时候,人流达到高峰,一眼望去根本没有空的座位。两人站在车厢的中间位置,北赐扶着旁边座位的边沿;寐无张斜斜靠着背后的一根固定杆,脚下放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两人之间隔着半个人的宽度,面对面而站。
北赐很细心地观察他的神情举止,发现他不太像是第一次乘坐汽车的样子。
少年的黑色斗篷垂到脚踝处,因为站姿的缘故,之前一直没有完整露出来的鞋子这会儿倒是全部可见了。北赐低头瞅着他的鞋子,眉尖不自觉抽了抽。他穿了一双她绝对不陌生的鞋。黑色软毛兽皮,侧边用金线纹了一些古老的对称图腾,裹着一双修长的小腿,一直到半膝。
现代的人类社会根本没几个人会穿这样的兽皮靴子。跟北赐脚上的这双很像。
北赐咳了两声,悄悄抬眼看他的脸,见他懒懒散散地倚着身后的固定杆,正在望车窗外的夜景,沿街的斑驳灯光把他的五官照得影影绰绰,精致如斯,竟是好看得不像真人。
北赐闲聊般地问起:“殿下,往后你打算去哪里?”她没问他具体来自何处,是因为,这种问题很容易引起对方的反问,而连她自己面对这个问题都不好直接跟别人说真话,所以不问才是最稳妥的。
寐无张转过脸来看她,唇边还是挂着他那种特有的微笑,似是无所谓地答道:“没什么打算,随便流浪吧。”
他明明就不像是无处可归的流浪儿,北赐阅人无数,这一点一看就能看出来。她换了种方式问:“是家中遭遇了什么变故?”
寐无张站姿慵懒,双手交叉,白皙长指随意搭在自己的手臂外侧,沉默了几秒,答:“也谈不上什么变故吧,不过是半夜来了场地震,村子里的人几乎全丧命了,逃出来的人自然也无处可去。”
“那是……级数很强的地震了。”北赐喃喃道,一不小心戳中了人家的痛苦回忆,她有点无措。好一会儿,又难以置信地试着问:“你来自小山村?”
“嗯。”寐无张答得很自然,歪头反问:“怎么,我不像?”
北赐哈哈笑道:“的确不太像……”浑身上下没一处像,尤其是那双兽皮靴子。
他似乎有些困倦,抬手掩在唇边,打了个呵欠。看得北赐不由自主觉得好笑,因为他连打呵欠都特别优雅高贵,再联系他刚刚说的来自小山村,莫名让人想笑。
寐无张在这时说:“好困。你讲些好玩的东西给我提提神吧。”
“啊?”北赐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措手不及,她拉了拉自己的背带裤带子,缓冲了一会儿才问道:“那,你想听什么?”
“精灵族。”寐无张显然还记着之前在菜市场时俩人没说完的话,他低眸,换了个站姿,左脚·交叠在右脚的鞋尖前面,露出左脚靴子上完完整整的图腾。北赐盯着那图腾,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的左脚往旁边挪了挪,直到她左脚上的鹿皮短靴恰好被旁边的座位挡住。她不知道这少年先前有没有注意到她的靴子。
寐无张说:“谈谈那位失踪了的光明先祖,如何?”
北赐抬头,轻轻眨眼,“怎么谈?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
寐无张挑高了一边的俊秀长眉,“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
不待她说什么,他又说道:“我问你答,可好?”
北赐点头,“好吧。”
寐无张腾出一只手,支在另一只手臂上,托着腮,看着她,问:“光明精灵的先祖,赠尔光明,是男还是女?”
北赐用小指挠了挠下巴,侧头看向车窗说:“听说是男的。不过,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女的吧。你觉得呢?”
寐无张轻声笑,意味不明,不答,再问:“它还活着么?”
北赐依然看着车窗,“十之八·九不在了吧。但我比较相信奇迹,哈哈。”
寐无张也看向车窗,在车窗玻璃上的倒影捕捉到她的水灵双眼。他弯起桃花眼,笑问:“有传闻说它跟神界的守护神关系密切,是吗?”
北赐对上倒影里的他的眼睛,忽而有点结巴:“应该……没、没有吧?”
他紧接着问:“跟殿下呢?”
“什么?”北赐转头,话音刚落,一个刹车,她往前跌去,扑到寐无张怀里,手臂被他扶住。寐无张在她耳边说:“没关系。别紧张。只是闲聊消遣罢了。”
北赐愣愣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没紧张……”
寐无张轻轻笑了,扶着她站直身,拉开距离,回到各自所站的位置。他没再说话,望着窗外,眸中含笑,笑意凉凉。
北赐摸了摸额角,明明没有流汗,但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出了满身汗,整个人都坐立不安,眼珠乱转,又瞥到他的靴子,咦,怎么???
北赐使劲揉了揉眼睛,可不管她怎么揉,这会儿看见的他脚上的鞋都不再是方才看见的那双兽皮靴子了,没有金线,没有图腾,就只是一双现代化的男士高筒皮靴,半裹着他那双修长的小腿,赏心悦目的同时,也让她困惑不已。
北赐皱眉看他,那眉眼,那容貌,不可能是假的,一定是本尊,因为人间不能用假相。可她确定自己不曾认识过这样一个人。所以靴子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用了障眼法?哪双鞋才是假的?
寐无张在这时站直身,一手抓着固定杆,偏着头,额角也抵在固定杆上,漆亮的双眼忽闪忽闪地看着她,慢腾腾道:“好像有点饿。”
“……”
他这副样子比三岁时候的汤姆和杰瑞更能唤醒北赐的母爱情怀,啊,真是……她回答得不经思索:“很快就到站了,我厨艺很好的。”
寐无张笑着睨她,那神情仿佛在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信’一样。北赐轻咳,说:“真的。”她心里在想:待会儿该用什么方法试探出他穿的鞋到底是哪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