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作过去的溯溯,这会儿一定吓得两腿发软,躲去了羽兮身后。但我毕竟不是过去的溯溯,虽然此刻我仍有些胆寒,也不过是因为它们生得太丑,韭菜般一茬一茬地从水底探出手臂,样子比较可怖。但这也说明了这些东西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厉害,否则不必这般成群结队,彼此壮胆。
我脸上不屑,表示不吃羽兮的殷勤,我虽没有收拾魑魅魍魉的经验,但也远不至于惧怕这些小鬼。
羽兮却问我打算去哪儿,这是一个好问题。
我望着墨色幽深的忘川,原路回去是不行了,方才我在幽都闹了一通,白惊鸿应该已经将那头给堵起来了。
“此处一路向西,穿过魔域,走出逆石林就是天界的地盘儿了。”羽兮道。
大方向我是晓得的,但魔域的道路错综复杂,我的法力又受到了压制,实际走起来应该会很长很长,白惊鸿是会飞的,且魔族这地方又算是他的半个故乡,等他将被魔障呛得半死的我揪到的时候,我便一点逃脱之力也没有了。
踟蹰之际,羽兮便将身上外衣脱下披给了我,我的衣裳还沾着忘川之水没有干透,他倒是已将自己和袅兮的衣裳烘干了,因而这衣裳披来的时候,正带来些及时的暖意。
我自还是不肯受这殷勤,羽兮走回去抱起了袅兮,懒散地道:“穿着吧,狗皮大衣,辟邪。”
他说着就走了,我也只能跟上去,看着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狗样子。说起来,地狱犬只是羽兮掩饰真身的一个幌子,穷奇并不是狗,虽然长得很像,不过我看,他这野狗也是当的习惯了。
羽兮问我跟着他做什么。
我说:“你又不能将我如何。”
“是啊,”羽兮还是抱着虚弱的袅兮,一边走一边闲谈似地道:“要开启溯世之力,莫说非得你自己愿意,起码也得回到女娲大神放置溯世镜的盘桓山上去,白惊鸿已经看穿我的意图,盘桓山早被天君封起来了,谁也上不去。”
“那你还缠着我做什么?”
羽兮凉凉地将我瞥了一眼,看着脚下的路道:“盘桓山除了山峰高了一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特别在于,盘桓山顶刚好是五色神光交汇之地,只要将那补天的五色石做些调整,神光聚在哪里,哪里便是溯世镜的盘桓之乡,当初女娲大神塑你为镜时,如何应对调整五色石,必是交代过的,这事只有你才能做。”
行吧,你们都有脑子,看来我是什么也瞒不住,我觉得女娲大神当初最失策的,就是在塑造我时,没有顺便给我安个脑子,但如果我早有了脑子,可能早就不愿本本分分地守在那儿了。
我说:“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问我,我当然是劝你按我想的来。”
“不可能的。”
“那我们没的谈。”
羽兮还是好似闲谈一般随口说着,不过我这人比较喜欢当真,便将狗皮丢还给他,自己选了个方向,独自地走。
只是很冷,越靠近魔域的中心,我就越冷,也被那股魔气熏得头昏脑涨,倒也不是虚弱,更像一种醉酒的感觉,越走醉得就越厉害,难怪魔族中人一个个瞧着都醉生梦死的。
我在一株参天的巨树旁靠下来,开始想念白惊鸿的怀抱,想他当初在幽都的寒烟迷障中将翅膀像被子一般将我裹起,我能在里面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心安理得地做他怀里的废物,不必面对这庞杂的六界。
可我就是为庇护六界而生的,我却只有这么小小的一块,这世界对我来说太大了,我一点也感觉不到我有庇护甚至是拯救她的力量。
羽兮还是跟了过来,将袅兮轻轻放下,在她的身上盖了张绒毯,我看了一眼,说:“你将她带着做什么?”
羽兮说:“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就因为这个?”
“不然呢?”
羽兮掀起一根草,仰头望着墨色浓稠的天空,那天空看起来很矮,仿佛纵身一跃就能跳到顶端,这地方实在没有九重天的壮美辽阔,脚下的路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但总归是因为走得太慢了。
我说:“袅兮还是很在意你的。”
羽兮说:“谁不是呢。”
“那你舍得撇下她,回到六十万年前?你会忘了她,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存在。”
羽兮说:“是啊。”
我以为他会良心发现,却在长长一声叹息之后,羽兮说:“不想这些不就好了?”他说着,又换了根草叼起,说话时那草根便随着他的嘴唇一上一下,他说:“老子当年南征北战之时,从来不想这些,那些被我撕碎的人,战场上的仇敌也好,九幽里的冤魂也罢,谁不曾有亲爱挂念之人,要想这些,六界早就完了。执戟之人必当无情,主上若一直无情下去,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
“君十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就是个疯子!”
羽兮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厌恶与仇恨,我想羽兮一定是这世上最不愿看到萧安骨堕魔的,他是最忠诚的追随者,这份忠诚使我对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怪罪不起来。
至于羽兮为何评价君十柔是个疯子,我还是知道的。
六十万年前,我还是个镜子的时候,天下事依然尽收眼底,萧安骨就是那个风流倜傥杀伐决断的萧安骨,君十柔是比袅兮还要疯狂千万倍的小迷妹。可是萧安骨正是那无情的执戟人,无情是他的信仰。君十柔花费了毕生的心血,企图向萧安骨证明“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这回事,后来她叛出天界归入魔道,用一世痴情所感,造出那把痴心,在被天界渐渐遗忘的那场旷世之战中,君十柔将痴心刺入萧安骨的胸膛,重伤了萧安骨,废去他的满身修为,而君十柔因痴心反噬,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了。
湮灭之际,君十柔微笑着对萧安骨说:“你终于不必再做无情之人了。”
从此战神陨落,退休的将军理所应当颐养天年,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生活。天界从来都说是萧安骨杀了君十柔,这是为昔日战神赋予的一层褒誉,但萧安骨不想领这份情,他不愿承认是自己杀了君十柔,却如何解释,世人也不能或者根本就不愿相信。
或者萧安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用那份执拗的无情杀死了君十柔,总之他在这种纠结的辩驳或者自我辩驳中,疯了。
至于萧安骨究竟喜不喜欢君十柔,这件事情从溯世镜所能观到的表象中,是看不出的。
我说:“她就是太喜欢那个人了。”
羽兮说:“她不该毁了他!”
我说:“是啊。”
她不是故意毁了他,可事实上她就是毁了他,可见情爱这种事情,越是力量强大的人,就越是碰不得。白惊鸿原本也不该碰的,好在我对他还没有疯狂到君十柔对萧安骨的程度,这还是个悬崖勒马为时未晚的时候。
万幸万幸。
我拍拍尘土站起来,说:“天要黑了,这魔域夜里什么也看不见,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羽兮还未从方才的情绪里走出来,心不在焉地道:“哪有地方能躲,白惊鸿常常来此练功,到这里就像回家一样。”
“有的,你们不是一直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逃来魔域了,魔族正在四下搜寻,我们就去魔都,他出生时呆过的地方。”
羽兮有点担心,主要是怕我的身体受不了,但我们总得找个地方呆着,便带着袅兮一起上路了。
与我猜测的一般,为了找我,连魔尊大人都亲自出动了,好在我身上的仙气已经被魔障压制得几乎不能察觉,又有一张狗皮大衣遮着,我们顺顺利利地潜进了魔尊大人的魔邸,黑咕隆咚的,听着脚步的回声,这地方通明时应该还是很气派的。
羽兮便想顺便帮袅兮疗个伤,听说魔族的无妄莲属疗伤圣品,打算牵它几株,于是我们便摸到了一片莲池,池里却只飘着一朵莲花,那莲花的中心发着一簇微弱的光,里面好似托裹着什么,像一个婴孩,却没有实体。
“那是……魂魄?”
我轻声地问,羽兮将袅兮在池边放下,撸了袖子便打算蹚进去,边走边道:“管它是什么,莲花摘了,这小东西刚好吃了,给我妹子养护魂体,看让你给打的。”
我觉得这样不大好,既然池中只有一朵莲花,且正养护着什么,那被养护的定是被人十分珍重着的,现在要将它的命根断了,还要将人家吸了,实在是不大好,我来这避难,又不是打劫的。
再说白惊鸿与魔族还沾着点亲戚呢,那养护着的小娃娃,搞不好也是白惊鸿的亲戚,这就更不好了。
我想要阻止,但身体已经醉到了极致,就连最近的事物看着都要重影,眼见着羽兮好似已经将手掌探入了托裹在那婴孩周身的一层薄雾,我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一声婴啼,却又知道不是真的,我只是醉得太厉害了。
羽兮便将那轻飘飘的魂魄托了起来,正准备用掌火将它炼成魂珠,我心说着不要,却也只是力不从心而麻木地看着,一阵强风将羽兮重重地扇到了墙壁上,几乎差点抠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