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已处理好了后事,是时候该履与我的约了。
我从床上缓缓爬下来,捞了几桶井水,用法力将水烘热,这是我身上仅余的最后一点法力,我也实在没有想到,这最后一点弥足珍贵的法力,竟会被我拿来干这个。
大约我对死这件事情还是很重视的,毕竟无论是做神仙还是做凡人,死都是十分稀缺的经历,看起来体面点,是所有女子死前的愿望。
我洗了个澡,浸在氤氲飘雾的热水中,缓慢地回望了这一生,实是没什么成就、不足为道、早死早超生的一生,我有些后悔,感觉这一生终究被蹉跎了,可是大多数凡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蹉跎过去的。
在我做镜子的那几十万年里,我眼看着红尘翻覆世事有常,生老病死周而复始,一点也不明白这样的蹉跎有什么意义,凡人一世一代无限繁衍,政权一朝一夕不断更迭,神仙们操持着这些无聊的繁衍和更迭,时不时闹个魔王或者反派,这些在我眼里都不稀奇,都没有意义。
那时我所认为的,这世间最完美的状态就是镜子,平静且坚定,没有那些五味杂陈的情感,没有那些生老病死的困惑,没有我以为、我猜测,更没有我希望,镜子里头有什么就是什么,世界简单而直白,便没有那些折磨死人的情长苦短。
可是那些凡人包括神仙,为什么要沉浸在情长苦短之中,不愿似我一般做一面镜子呢,我满怀不屑,并未抱有过一丝困惑,直到那个少年出现在镜前,我才知道这世间有些东西,没有什么原因,光是冷眼旁观总是不够,总是想要去伸手触碰。
于是我生了念,于是我有了灵。
这样想着,那少年的脸便浮现在我眼前,继而浮现的是我与李叹在一起,曾有嬉笑怒骂的画面,我伸了伸手,触到那画面,却触不到画里的一人一物,方才晓得,触碰这件事情,不是一伸手就能做到的,看似咫尺,却隔天涯,
我便放弃了,我堂堂溯世镜灵,是天生地养要干大事的人,不该为这小小的画面而牵绊困惑,现在我就要干大事去了,我要死了,我不能把李叹这个不明来历不明目的的魔道祸害留在人间。
沐浴之后便是更衣,因衣裳都太大了,我便操了剪刀穿了针线,裁剪缝补,我是溯世之神,这点小事真的要做,也难不倒我。
如此也算是做足了体面,我在镜中看了看自己,大神的面貌已在镜中若隐若现,如此便说明时候到了,我确实该回去了。
我去找南妖妖,路上又经过了梁诗秀的寝宫,兴许也是我故意经过的。我便驻足朝里头看了看,看见李叹将怀里抱着的婴孩放在小榻里,牵着他肉呼呼的手指凑在唇边吻了吻,而后似取出一物,放入婴孩的怀中。
李叹再转过身来,梁诗秀便将自己送进了他的怀里,说来我倒是头一次见这两人抱在一处,梁诗秀抱得很是切切,李叹于是抬手在她的后背捋了捋。
我瞥了瞥眼,听梁诗秀说,“再同我讲讲鬼谷罢,我仍有几处不懂的地方。”
李叹说好,便将梁诗秀放开,两人共同移步到书案那头,说经研学、红袖添香,真真一个琴瑟调和、岁月静好。
而后我便在一处废弃的殿宇外找到了被缚灵锁捆在柱子上的南妖妖,她看起来比我还要憔悴。我在她的额上摸了摸,南妖妖才渐渐苏醒过来,我便抬眼将周遭看了看,微微蹙起了眉,“这是……散魂之阵。”
南妖妖轻轻点了点头。
与妖灵鬼魅结契,本就是魔道的玩法,自然也有魔道的解法,只要将南妖妖的魂魄散掉,化作千万烟息漂浮在世间,不生不灭,南妖妖就不算是死了,那契虽然还在,但李叹却不必再履行与南妖妖同生共死的约定,因她已经无生无死。
这在天界是一道禁阵,上一个吃过这苦头的是萧安骨,且萧安骨魂魄太强,布阵之地便设在了天玑冢,而凡间最适合布这阵的,自然就是权戾之气最重的皇宫里了。
我还记得李叹说过,只要好用的,他都会用。这人可真是个坏东西,用过的东西打算就这么毁了。
就这他还敢说真的打算陪我一起死掉?若他真的想除掉南妖妖,自己死的时候将她捎带上不就好了,他是只想干掉南妖妖,却不打算干掉自己啊。
刚好我来就是为了这事。
我拿出一把刀子,戳开心口接了一碗血,颤抖地递到南妖妖唇边。
南妖妖有些震惊,“可是你……”
“喝了它,别废话。”
我将碗直接往南妖妖的唇边凑,她似乎在纠结什么,但还是纠结地饮下了,待那血饮尽,我便不可能还有多余的力气,当啷一声,陶碗落地,我也就跟着落了地。
南妖妖使力将缚灵锁崩开,蹲下来扶着我,眼底泛起打动的泪光,“仙子,我……”
我没有力气听她说什么,只是在替代了南妖妖、与李叹的灵契结成之后,我忽然感受到了他的所有,他这些年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一瞬间涌进我正在滴血的心里,我便也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原来这些年他与梁诗秀相敬如宾,却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原来他们之所以日夜伴在一起,是在争分夺秒教授梁诗秀谋略兵法治国之道,原来他早就想好要陪我一起离开这人世,但我要离开,只需准备一个念头就足够了,而他需要准备得有许多许多,我将所有的烂摊子全部推给了他,却怪他不肯多花一点点时间来陪我。
原来他曾因我遭过雷劈,因我而修魔道,也曾因我在凡间的小镇烧过一夜陶泥。
少君啊,这些年你将溯溯瞒得好苦。
我流泪望着那个方向,重重殿宇遮挡我的视线,但我能感到有人正捂着胸口,一步一步朝我的方向行走。
可是我就要撑不住了,我等不到与他死在一起的时候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晓得,那个粉嘟嘟似个奶猪一般的东西,竟然就是天界在逃通缉犯的真身,我千万也没想过,南妖妖就是萧安骨的左膀右臂——凶兽混沌。
难怪李叹要与她结契,因为打不过,就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为锁,把她牢牢控制住,原来她在我身边陪伴这么多年,为的就是等这一天。现在叫她等到了,我很气,气的是自己死到临头还是这样愚蠢,中了她的计。
可我又有一丝庆幸,因为要不是她,我也没办法与李叹结成灵契,知晓他的一切,虽然只有这一瞬,很快我就要死了,这契又将失效了,可是只有这一瞬与他灵意想通,我也求之不得。
但遗憾的是,这一世李叹虽与我的身体一起死了,不过是回到仙界以白惊鸿的身份继续活着,可是南妖妖已经含着泪,向我驱动了勾魂锁。
我见过这根勾魂锁,和牛头马面用的不一样,在积云山的时候,羽兮对我使的也是这一根,看来他和南妖妖的目的是一样的,哄着我死,然后把我的魂魄勾去,献给萧安骨。
那耀眼的白光刺着我的灵台,我自已没有余力与之拼命一战,唯一能做的是在生命最后一瞬,触到散魂阵的阵眼,将法阵启动。
这样即使我死了,他们也拿不到我的魂魄,只是我再也不可能回到仙界,做回他们的溯溯。
彼时红光大耀,南妖妖惊呼着“不要”,我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怪她,忠诚这件事情是各自的选择,而死亡这件事情大约是我的宿命。
我只是有些遗憾,遗憾没能再将那人清清晰晰地瞧上一眼,毕竟在我第一次以一面镜子的身份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啊。
幸而苍天对我还算眷顾,彼时乌风旋转在法阵周围,我的魂魄即将被撕碎成千万,弥留之际好歹还能听到一声长唳。
后来我听凡间说书的讲,“一只雪白的凤凰腾空而起,化做半天火红,仿若浴火,烧彻长夜。先皇乃是九天玄凤下凡,功德圆满,复位去了,皇后娘娘亦追随而去,生死长约,情深不寿。”
可真能胡诌,谁追着谁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