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姑娘福娘的受宠,她的奶娘刘氏最近几年在后宅的身份可谓水涨船高,那份超然的体面除了老夫人萧氏跟前的吴嬷嬷根本无人能比。
不提一般的管事娘子,就是二夫人徐氏的陪嫁张嬷嬷见了刘氏也是礼敬有加。
是以刘氏突然间一跪,婆子丫头们个个目瞪口呆,不明白在老夫人面前极有体面的刘妈妈这是要闹哪一出,一时之间不免都愣在当场,连个想起来劝刘氏一句的人都没有。
福娘也有些回不过神。
从宫里回来后,因为感念刘氏照看自己不易,她主动以奶娘在宫外久候辛苦为由撒娇,求祖母给了刘氏半日的假,也好让刘氏回家看一眼几乎都快记不清模样的独子,以全亲情人伦。
谁知这边吴嬷嬷还没念完给刘氏男人孩子的赏赐,刘氏就突然涕泪横流的跪在了人前,为的还是先侯爷和夫人留下的产业。
即使有心直接叫刘氏起来,福娘也明白这样的大事不是年纪尚幼的自己可以决定的,只能轻轻拽了下祖母萧氏的袍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祈求。
萧氏到现在还任由刘氏跪在地上磕头,倒不是因为她也如下人们一样被刘氏惊的呆住了,而是她想的更深一些。
当初会亲口指定刘氏在福娘成人前掌管钥匙和账簿等要紧物件,她取中的就是他们夫妻难得的忠心。
结果到现在才几年的功夫,他们就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什么识人不明、掌家不善之类的臧否萧氏活了大半辈子早就不在意了,她这一会儿心中烦乱的都是还能托付的人选。
至于刘氏,做奴婢的深受主家恩典却办不好差事,请罪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只是最心疼的大孙女都这样相求了,萧氏的心也不禁软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淡淡瞥了眼面色惨白的刘氏,冷声道:“念在你侍奉大姑娘还算勤谨,先起来说话吧。”
有了这一句,几个与刘氏还算要好的大丫头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纷纷上前要拉刘氏起来,有心眼灵活的更趁机提点,让刘氏把到底是怎么亏空的“说个明白”。
横竖刘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恨不能守在大姑娘身边,外面的铺子亏没了也总有人能怪罪,何必傻乎乎的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不过若非老夫人先有了高举轻放的意思,她们也没有这个胆子当面说这些。
谁也没想到刘氏竟然不肯起来。
“奴婢对不起侯爷和夫人,对不起大姑娘。”
刘氏想起丈夫唐四一脸灰败报出的数儿,不由又流着泪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她虽然没有嚎啕,甚至因为怕惊到福娘而刻意把偶尔几声抽泣都硬憋在了嗓子里,脸上的泪却是自打从家里回府后就没有断过,早就哭得眼睛都肿了。
她今儿好不容易得了假,再三叮嘱过丫头们才一步三回头的离了大姑娘,原本是打算回去好好与独生儿子说说话,也顺便收拾下家里,免得他们爷俩单独住着,弄得好好一个家都脏乱的不成样子。
一路欢欢喜喜的走到家,刘氏手里提着的给丈夫儿子做的针线、大姑娘单独赏的点心还没放下,一脸颓丧坐在炕上的唐四就把账本子推到了她面前。
她与唐四二人于经商一事上都不算精通,但是今年各处上交的账目不仅不像往年那样盈利颇丰,反而有巨额亏空这一条他们却是看的明明白白。
刘氏当时真真犹如五雷轰顶,连亲亲热热跑过来抱着她叫娘的儿子也顾不得,扭头就踉踉跄跄的回府告罪来了。
见刘氏坚决不肯起身,萧氏的脸色稍缓,思忖片刻后方对着吴嬷嬷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请二老爷和二夫人过来,倘若他们问起,照实说便是。”
“至于你,”吴嬷嬷一走,萧氏便又蹙眉看向了一脸愧悔的刘氏:“先做好你的分内事,今儿暖房那头养的水仙开了,带福娘玩去吧。若是查出来真是你的过错,日后有的是算账的时候。”
话虽然说得极为冷淡,福娘却明白祖母如此说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不愿当着自己的面追查这些阴私,另一方面就是心底相信刘氏,并不真的以为是刘氏搞鬼,便急忙做出急着瞧水仙的模样,让刘氏抱着她下去了。
曾珉夫妻却比老夫人萧氏估计的晚到了许多。
去传话的吴嬷嬷从给萧氏做陪嫁丫头起到如今在靖平侯府里连侯爷夫人在内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嬷嬷,今儿还是头一回被挡在了厚德堂院门外。
吴嬷嬷还没说话,拦门的几个丫头就险些在门口跪成一串,胆子最大的一个也不敢抬眼去瞧吴嬷嬷依旧平静的脸色。
只是即使吓成了这副模样,她们也依旧没有让开的意思。
不是她们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想要冒犯老夫人的威严,实在是方才夫人徐氏的神色太过骇人。
徐氏嫁到靖平侯府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与丈夫曾珉有过新婚时蜜里调油的好时候,也有后来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吵闹。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为着娘家不争气的缘故,自觉底气不足的徐氏撑破天也就是发发牢骚,从来都没有那个胆子真正给曾珉脸色看。
谁知今儿从宫里回来,徐氏就当着使唤下人的面儿对着曾珉拍了桌子,而一向在徐氏面前十分有威仪的曾珉竟然一声儿都没吭。
若非如此,就算徐氏黑着脸把丫头婆子都赶了出来,放话说什么“谁来也不见,但凡放进来一个,就扒了这些人的皮”,她们也未必会把吴嬷嬷也拦下来。
不过守门的丫头也没真傻到把吴嬷嬷当一般来回话的管事们待。这边儿人刚一拦,里面就有小丫头子被张嬷嬷呵斥着战战兢兢的进屋报信去了。
一听是母亲萧氏要他们过去,曾珉起身就想走,只是他刚一抬脚,就想起妻子的委屈还没消。
瞄一眼冷笑连连的徐氏,曾珉脸上也不由讪讪。
“怎么不走了?”徐氏只觉得胸口憋了多少年的恶气一股脑都炸了起来:“二丫头再不对,咱们不是也教训过了?为了表示恭敬,二丫头早就选好的名字也改了。我出身乡野不懂规矩,侯爷可曾听说哪家连堂姐舅母的名讳也避忌的?这算不算是咱们先退一步?”
曾珉讷讷不说话,徐氏却不肯就此住口。
确切的说,从她方才险些把滚烫的茶水泼到曾珉前襟时起,徐氏就不想再忍了。
她一开始是以为曾珉对大女儿曾芷的亲事早就知情,只单瞒着她一个人的,所以回府后头一件事情就是哭诉曾珉成亲多年却依旧拿她当外人看待。
没想到两人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几句,她才发现曾珉竟然也毫不知情。
徐氏心里当时就升起了一丝期望。
虽然她自己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女儿曾芷也有诸多不满,但好歹曾芷也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心肝一样宠了这么多年,哪里舍得一点儿事情都不做,就眼睁睁瞧着好好的侯门千金下嫁寒门?
就算有陈皇后首肯,只要曾珉能求得婆母改了主意,大女儿的亲事就有转圜的余地。
到时候另许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也能照拂弟妹们一二。
谁知曾珉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了。
曾珉的道理也简单的很。母亲萧氏一辈子都在公侯世家打转,对于子孙婚配自然都有她的道理,他们做儿女的只管听着便罢,又何必自作聪明的给母亲添乱。
徐氏当时就被曾珉振振有词的回答噎得差点眼前一黑昏过去。
也不知道她当时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指着曾珉的鼻子从生育大女儿的不易说到了这几年夫妻二人与女儿相处的点点滴滴,末了干脆撑着一口气掀了桌子,大骂曾珉不慈,连亲生女儿的死活都不管。
“谁不晓得女儿家嫁人就是投第二次胎?你这样不管不问,还不如直接拿绳子勒死了她,也省得她日后受苦,让我这个当娘的后半辈子都放不下心。”
乍着胆子闹了这一场,徐氏心里其实也怕的很,生怕曾珉一股邪火顶上来连她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她在宫中憋的太狠,刚才一开口说话的时候就没顾上太多,后来干脆就半真半假的把话一口气倒了出来。
偏偏曾珉这一回还当真被徐氏拿捏住了。
再失望、再不待见,二姑娘终究也还是曾珉的亲生女儿,他心里又怎么会真的能对疼了这么久的长女不闻不问?
一面是母亲,一面是女儿,曾珉固然想当孝子,却也真的心疼被莫名其妙许配给了徐家的女儿。
所以这一回无论徐氏如何闹,曾珉都忍下了。
也许是觉得曾珉居然不主动开口请吴嬷嬷的反应十分解气,徐氏深吸一口气,终于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既然母亲寻咱们,你就先过去。我与你闹了这半天头发都有些乱了,梳理一下再走。”
曾珉这半天等的便是这一句,闻言真是长出一口气,应了一声抬脚就走,引得徐氏望着他的背影不由一声冷笑,抬手想写封信让张嬷嬷找人送到长兄徐茂府上去,却又停了手。
上回为着莫须有的谋反惹的长兄大发雷霆,这一回且先等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