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利义辉目色一厉,冷声喝道:“……你果然是三好家派来的卧底吗!所以松平也是他们的人?!”
结果,和他预想中的惊慌失措的反应不一样,那位年轻的侍女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将军之怒,只是面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我和长光君,根本不是站在三好家那一边的人,也不会为他们所用。”她的声音混杂着檐外溅落的雨声,却显得格外清朗。
“……很遗憾。假如那些附身于您所收藏的名刀之上的怪物们不出现的话,我们是不用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她垂下了视线,脸上居然显出了几分沉痛似的意味。
足利义辉:“……”
他似乎有些迷惑,但似乎又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
“哼。”他冷笑了一声,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名刀,摆出了攻击前的起势。
“说得这么好听,其实意思跟三好家那些乱贼也没差多少嘛。”他讽刺似的笑道。
“说到底,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冒着黑气的妖物反而像是要救将军,而口口声声说着忠诚的臣下、或者温柔无害的新来的侍女……却打着反乱的主意,想要做些大逆不道的勾当——”
他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沉默了两秒钟以后,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索然无味的表情来,就好像对眼前这荒谬的一切都已经烦厌到了极点似的;他收起了那些徒劳的指控,简单地说道:
“动手吧。……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了。”
虽然这么说着,表情里也显露出他对她所谓的“背叛”之举的憎恨,然而足利义辉此刻看起来却并不像是感觉自己的生命真正受到了她的什么威胁。
这也十分正常。他毕竟是师从于冢原卜传、上泉信纲当代两大剑术宗师,学习了名为“新当流”和“新阴流”的高超剑法,有着“剑豪将军”美名之人。
相对地,他对面站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姑娘,虽然在清水寺cānbài事件中显示了一定的剑术,但她毕竟是位女子、年龄也不大,即使剑术练习得再精湛,说不定连真正战场上的经验都没有过,也不可能像他一样拜过什么名师,就更不要说男人和女人之间天生在体能方面的巨大差异了——这样的话她还能够有什么机会成功?
不,不如说是她竟然敢当面表现出要行刺他的这种野心,就已经很可笑——可笑而不自量力了吧。
足利义辉又冷笑了一声,眼看着在交出了之前那柄“大般若长光”给她的恋人之后,手中甚至连一把刀都没有的那位年轻姑娘,顺手就从身旁的榻榻米上拔出了一柄先前倒插在那里的太刀,仿佛一开始还显得不太趁手似的,有点笨拙地架了起来。
“嗯哼。”足利义辉不辨好恶地又哼了一声,也没费那个力气再去嘲讽她既然要刺杀他,为什么还要用他的刀。
足利义辉看到那位名叫“松平长光”的男子——说起来,其实根本不知道松平长光究竟叫不叫这个名字,又是不是这位新来的侍女“阿雪”真正的恋人啊——从门旁回过头来。
他仿佛对阿雪的决意也感到有点讶异,顿了一下,仿佛在犹豫着要不要走过来接替阿雪的这个刺杀任务——不过在他举步之前,就听到阿雪断喝道:“……长光君!请你和他们两位一起,去外面讨伐时间溯行军!不能让他们再为所欲为了!”
她的左手唰地抬起来一指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那两位少年,示意他们赶快去加入松平长光,一起去门外的廊上讨伐那些浑身缭绕着黑气、似乎名为“时间溯行军”的妖物。
很奇怪地,被她这么一下令,无论是那两位小少年也好,还是松平长光这个大男人也好,似乎全部都没有质疑她或者挑战她的决定的意图——尽管她打算独力行刺身为剑豪的将军这件事听上去是多么匪夷所思——他们几乎是同时转身,向着外边的走廊上冲去。
现在,这间阔朗的厅堂上,留下来的只有他们两人了。
足利义辉突然感觉有点荒谬。
……她就有这么强大的自信吗?!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真认为自己能够干得了这件事吗……?”
他看见那个年轻姑娘疑惑似的一歪头,就好像对他的用意完全没弄懂似的。
他突然觉得这整件事都荒谬而疯狂到了极点。于是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嗤笑了一声,又说得清楚了些。
“你……以前难道杀过人吗?杀人,听上去很容易,但其实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
他其实也并不想劝阻她别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因为他也不觉得自己要靠什么花言巧语才能战胜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他的生死自有天命。不是她,也会有别人——他只是忽然感觉有点怜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动着她,要让一个这么年轻美丽的姑娘那双纤细修长的手上沾染他人的鲜血——
可是,他看到她咧了一下嘴。她很显然这一次听懂了他的意思,露出一个扭曲得几乎像是在哭一般的笑容。
“我……以前,可不光是朝着别人挥过刀啊。”
她似乎想用一种轻松点的语气说出自己的答复,可惜失败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
“……火/qiāng,您知道吗?我可是,还拿着那个玩意儿,朝着我心目中很重要的人开过qiāng呢——”
她的尾音落下像是一声哽咽。那使得足利义辉一怔。
“……就是,刚刚和您提起的,在死之前会想到的,那么重要的人啊。”
正在此时,唰的一声,庭院中传来闪电劈裂天际的声响。电光似乎透过障子门,把庭前映照得透白。
随着那一声闪电划破天穹,足利义辉的瞳孔蓦地愕然紧缩!
因为他惊异地看到面前的年轻姑娘,居然率先朝着他发动了进攻!
她距离他还有数步之遥——现在看起来,那段距离似乎是她刻意留出的——然后,她刚刚所表现出来的霎那间的软弱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在伴随着闪电而来的雷鸣声中,她利用这一段距离开始奔跑、再随着冲势一跃踏上一张途中的矮桌,最后借势纵跃而起,身姿轻盈得不可思议,一瞬间已经在他头顶,闪出寒光的雪亮刀锋划破室内几乎凝固的空气,朝着他当头落下!
足利义辉:!!!
他下意识后撤了一步,横过刀刃——
然而,他打算抵住她刀锋的动作晚了一步。
烛火明灭的辉煌厅堂之上,骤然响起当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声!
飒飒——
一阵奇诡的风声掠过厅堂。
下一刻,一个浑身同样缠绕着黑气的身影猛然具现在足利义辉和那位攻击他的年轻姑娘之间!
而他一抬右臂,手中同样缠绕着黑雾的刀身已经抵住了那位年轻姑娘凌空劈下的刀锋。而那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正是他们的刀锋相接撞击发出的!
刀锋相交发出一阵嗡鸣之声,那个黑影猛力往外一振臂,借势卸掉了那位年轻姑娘凌空劈落的力度;那位年轻姑娘顺势向后一仰,跃起在半空的身体已经轻盈地落下,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随即,她横过了手中的刀,眯细了双眼,眉心慢慢紧皱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像是此刻屋外的夜空。
而在她对面,被黑气缭绕的人影一言不发地重新架起了刀。
那层浓重的黑气缠绕在他和他手中的名刀周围,随着他身上那袭宽大狩衣的宽袖和衣摆微微浮动。
轰隆一声,门外的天空里又响过更多的惊雷。暴雨仿佛下得愈来愈大了。
足利义辉仿佛这个时候才被那声响雷所惊动。他转过头去看了看榻榻米上乍然出现的那一处空隙——以及那里原有的、因为刀尖刺破榻榻米而留下的一处刀痕——又转回视线,瞪大眼睛,紧盯着那个穿着狩衣的青年的背影。
“……三日月宗近?!”他喃喃道,视线死死盯着那个黑影手中架起的刀。
然而,那个黑影没有回答他。
回答他的,反而是那位率先向他发动了进攻的年轻姑娘。
“哈。”他听见她冷笑了一声,声音中传出来的肃杀之意甚至不像是一位少女能够发出的那样,而是更像一名久经战阵的出色武者——
那声音里曾经带着的清朗坦然之意已经完全不见了。他听见她压低了声线,语调中透出的迫人气势有若实质,一瞬间竟然令他也稍微恍了一下神。
“这就是那些怪物,从您的名刀‘三日月宗近’中召唤出来的、暗堕的妖物——”她的声音冰冷而饱含愤怒。
然后,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足利义辉听见那个黑影——也只能是那个黑影,因为那道声线毫无疑问是属于男人的——突然轻笑了一声。
“你对神明难道毫无尊敬吗?”
然后,足利义辉看见面前的那个年轻姑娘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
他当然分辨得出来,那是因为受到了极度震撼之后,身体才会下意识作出的反应。
可是,这位年轻姑娘——好像必须亲手执行刺杀将军这种大逆之事,都不能动摇意志的、心性坚韧的女子,为何会在听到这个所谓的“妖物”开腔说话之后,却一瞬间露出如此巨大的破绽呢?!
足利义辉迅速地思考着,然而他根本得不到什么答案。
他也不明白,一个浑身黑气缭绕、看上去的确十分妖异可怖的怪物,为何要自称为“神明”。
但是,看起来,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姑娘显然是知道原因的。
因为她很快就重整旗鼓,方才那一瞬间产生的动摇仿若从未出现过一样,声音甚至更加冷凝了十分。
“呵……”她低低地笑了出来。
“没错,你曾经是神明……”她的尾音渐渐低下去,忽而一转,声调提高了八度,厉声喝道:“可是你看看自己现在还有一点神明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