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着腰在战壕之中行走,柳泉却总是难以控制自己的眼神往某个方向上飘过去。
斋藤终于注意到她的视线方向,也沿着那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又收回自己的视线,轻描淡写地说道“啊,那是高田。”
柳泉默默地把视线从那具看上去颇为年轻、然而半张脸上都染满了血迹,显得有点狰狞可怖的遗体上收了回来,应道“我很遗憾。”
斋藤的语气却颇为平淡。
“没什么可遗憾的。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也为他的信念而献身了。也许过一阵子我们也会如此,到时候的话”
“到时候的话,还希望这位高田君提前替我们探探路啊。”柳泉笑眯眯地接口道。
斋藤好像一瞬间有点愣住。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过了片刻之后才说道“你,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啊。”
柳泉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沿着战壕往他负责守备的区域走。
此时已经过了半夜,感觉上正是夜间最黑暗的时候,加上敌人也许是在蓄力等待着下一次进攻,打算将新选组一击必杀,所以现在一片废墟的如来堂这边竟然有了短暂的寂静。
柳泉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好像趴着一个人。远处的小土丘上和近处的战壕里也都有人守住了最容易观察周围战况的良好位置,其他人则抓紧时间抱着自己的步枪躲在战壕里闭目养神。
柳泉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新选组那面著名的诚字旗。这让她有点疑惑,不由得停下脚步,又张望了一遍。
当她第二次环顾四周的时候,斋藤也察觉到了她好像在搜寻着什么。于是他也停了下来,就好像已经猜到了她搜索的目标为何一样,他沉声说道“如果你想要找新选组那面诚字旗的话我已经命令旗手将之带走了。”
柳泉“什么”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瞪大双眼盯着斋藤平静的脸。
“我已决意今日在此死战到底。”斋藤同样转过脸来,用一种异常平静、显然已经下定决心的语气说道。
“留在会津的新选组,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那面诚字旗,在彻夜的死战中,早就被炮火焚烧了半边;因此我身为队长,下令让旗手将之带回去给土方先生,表示我最后的决意”
他的目光凛然,像是一柄最锋锐的刀剑,射出最明亮的寒光。
“我,不能让诚字旗落到那些萨长人的手里。即使它已从这战场上被带走了,它也永远存在于我的心里。”
他简短地说完他的理由之后,仿佛有一瞬间又忽然醒悟过来、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更深刻的心情,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个自称是娘子队成员的年轻女性面前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在新选组的最后关头,唯有她,是向着新选组、向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想要来支援他的吧。
他为自己少见的多话而沉默了一霎。然后,他断然撇开头,嘟嘟哝哝地说道“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要赶来。明明这里除了死之外,已经没什么能够保证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了”
然后,他听到那个自称名叫“筱田一绪”的年轻女子轻声地笑了。
“我当然知道,即使是你即使是新选组最锋利的一把刀,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活着”
嚓。他听见她轻轻拔出了一点自己腰间刀剑的声音。刀锋在鞘中滑过,带起一阵轻响。
“我,从前承蒙新选组照顾了。所以,不管多少次,我都会赶着来支援的。”
她含笑的尾音,伴随着远处敌军轰击会津城的炮弹炸响声,在他耳畔,竟然如同雷鸣一般清晰真切。
“这,大概就是人类彼此之间存在着的信义和情谊吧。”
斋藤
他极为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那永远冷静而缺乏变化的脸上,一瞬间也仿佛起了一阵波动。然而那阵波动太短暂了,只是一眨眼间的工夫便已消失;那个新选组当年的无口一匹狼又回来了。
“哦。”他说。
然后,他走开了,然而柳泉总觉得他的肢体有点僵硬。
大概还是被她刚刚突如其来刷的英雄台词感动到了吧。
柳泉并没有立刻迈开脚步,而是站在原地,朝着斋藤背影的方向微微抿唇一笑。
终于说出来了啊。
那些,曾经在许多年前的会津曾经在许多年前离开会津踏上旅程的时候,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
那个时候没能前来支援你,是我的遗憾。
现在,终于有这样的机会了啊。
虽然并非只有这一个目的,我能为你做的也有限;甚至我面前的“你”,都不是当年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留在身后的那一个“你”
然而,我仍有机会站在会津的土地上,在最近的地方目睹你为了信念而挥刀的身影,这就已经是难得的经历。
在远处萨长军队持续轰击着会津城的隆隆炮声中,柳泉压低眉眼,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伴随着这阵炮火而来的,仿佛还有遥远的、单调的歌声。
亲王阁下啊亲王阁下
阿宫先生
您的马前那飘飘扬扬的
是什么啊
那是我军征讨国贼时的锦绣旗帜啊
柳泉
她对这首歌毫无了解,乍然在这种杀戮战场上听到而且调子还不怎么好听,感觉干巴巴的不由得愣了一下。
而且那歌词听上去也和调子一样刺耳呢。
她忽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当大家发现萨长军队的阵营里打出了锦之御旗的时候,土方那满含愤怒与无奈的声音。
这哪儿还有什么大义啊。
现在,这些把锦之御旗写进歌词里,得意洋洋地唱着的人,是那些萨长人,是他们的对手吧
他们想要干什么想从精神上击垮和瓦解忠于幕府和将军的军队吗
咚咚咚。远处的萨长军队的阵营里,响起了整齐的鼓点声。
一天万乘啊一天万乘的天子
那些对他心怀鬼胎的坏人啊
瞄准他们瞄准他们
萨长的武士们狠狠地打
柳泉的眉头不知不觉地皱紧了,眉毛也几乎要倒竖起来。毫不掩饰的怒意涌上了她的脸庞。
咚咚咚。对方的阵中还在敲鼓。
伏见,鸟羽,淀,桥本,葛叶的战斗
听到声音的关东武士
一旦听说他们有谁逃跑了
我城气势大振
气势大振
这首歌里居然还历数了那些令人难以忘记的地点
那些,跟随自己曾经的同伴们,一再失败、一再退让,一再分别的地方啊。
“哼。”
柳泉不知不觉地冷哼出声。
“别夸夸其谈了,自大的家伙们”
忽然,斋藤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你,说话的语气,和一个人真像啊。”
柳泉微微一挑眉,立刻转向斋藤的方向。
他此刻已经从稍远些的战壕里检查战况、布置任务归来了,显得有点破破烂烂的刀连着刀鞘插在腰间,手里却倒拎着一支步枪。他将木质枪托抵在地上撑住,有点稀奇地多看了她一眼。
柳泉“哦像什么人我很好奇”
斋藤却忽然撇开脸,避开了她的目光。
“没什么。”他敷衍似的说道。
然后,仿佛是为了避开这个话题似的,他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夜空。
下一刻柳泉就听到他略带一丝错愕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天空裂开了”
柳泉
她猛地一仰头,动作太大,还险些闪到了颈子。
闇黑的夜空中,一个接一个近乎橙红色的、圆圆的巨大黑洞依次出现了。从每一个洞中,都骤然发出一道橙色光芒,直接激射在地面上。当光芒散去时,形貌扭曲狰狞、浑身冒着黑气的怪物出现在战场上。
柳泉听见自己周围的那几个年轻的新选组队士们都发出几声下意识的惊呼,诸如“啊”、“那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怪物”之类的话语从他们的口中脱口而出。
只有他们的队长山口次郎不,斋藤一在神色微微一动之后,又恢复了那种令人惊异的镇静。
“又是这些怪物吗”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然后,他异常冷静地放下手中的步枪,慢慢拔出了腰间的刀不过在柳泉看来,那柄刀可真够破烂的啊,刀刃上甚至已经有好几处小小的缺口,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多少次激战、又没能及时得到很好的修缮
“退下。”他简短地说道。
“那大概不是你们能够对付得了的敌人。专心准备应付那些萨长人吧,这些怪物就由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那个名叫“筱田一绪”的年轻女子又低笑了一声。
“呵你怎么应付这些我们都对付不了的敌人呢,山口君”
她居然毫不客气地直接问道。
斋藤“”
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
事实上,他上一次遇见这种怪物的时候,并没能将对方斩杀。斩杀掉这些怪物的,是
是他当时必须肃清的对手,是吗
在神秘、强大而不可战胜的敌人袭来之前,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深挖自己多年以前的记忆,回忆上一次面对这种怪物的时候的诸般细节;然而他内心中那种微妙的违和感却愈来愈强烈。
“山口队长”趴在树上负责观察战场的那个队士忽然惊叫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纯义队已经开始败退了好像好像是有萨摩的步兵往他们的阵地推进了”
斋藤还没有说话,战壕另一边的小土丘上也传来了几乎破音的喊叫声。
“斋藤君斋藤君长府报国队在这边准备渡河啦”
斋藤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即使用四面楚歌来形容也是不过分的。
而且,还要面对那些从天空里的大洞中降下的怪物
他很快地扫视了一眼就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个年轻女人,张了张嘴,想说让她快点离开这里逃走的话,又咽了回去。
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已经没有机会逃离如来堂,回到会津城或者她的家乡去了。
他再度张了张嘴,却只挤出几个音节来。
“喂,筱田君”
可是,让他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说“你的报恩简直是冒失又愚蠢的”还是说“抱歉,因为我的无能,让你今天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了”又或者义正词严一点,说“现在就是为了会津牺牲自己的时刻了,等一下我会掩护你,假如有机会的话你就离开这里,逃向安全的地方吧”
结果,到了最后,他却硬梆梆地说出一句自己事先完全没有构想到的话来。
“你的报恩完成了。”他语气生硬地说道。
“你能来这里,就算是你已经好好地报过恩了。现在,离去吧。”
“你走吧。离开这里,到随便什么安全的地方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呛啷一声,是她将自己的太刀从刀鞘中完全拔了出来的声音。
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他也可以看清,她手中握着的,真是一把好刀。
“不。”她十分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报恩就要好好地报到底啊。这是筱田家的家训。”
斋藤一有一瞬间简直啼笑皆非。
即使是他也听得出来,那个什么筱田家的家训,完全就是她的托辞嘛。别把他当傻瓜啊
可是到了最后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生硬地把自己的视线投在了她握在手中的那柄刀的刀身上。
“这,可真是一把不错的刀啊。”他低声说道,好像就这么干脆地也放弃了说服她撤退的尝试。
然后,这个性格顽固的女人的声音再度扬了起来。在强敌当前的这种时刻里,她的声音里居然一点颤抖和迟疑都没有,只有微微的笑意。
“当然了。你听说过粟田口吉光这个人吗”
斋藤默了片刻。
“是镰仓时代著名的刀匠,擅长于制作短刀。”他答道。
也许是因为得到了正确的答案,那个自称名叫筱田一绪的年轻女人的声音更加愉快了。
“没错哟。那么你一定听说过,一期一振是他一生中唯一在铭的太刀,因此刀名叫做一期一振,也就是一生中仅有一把的珍品”
斋藤“是的。”
然后,他看到她微微一抖手腕,声调更加轻快了。
“这,就是一期一振啊。不错吧”
斋藤“”
啊,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自信满满呢。是在买刀的时候,被刀屋的狡猾老板给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