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一夜经微雨,小池微澜芳草碧。
夜去明来,旭日初起,正是三朝回门的日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太子和太子妃就被各自的侍女从被窝里提拉起来,全身洗巴干净,上下穿戴利索了,一齐塞进金漆凤鸾、朱帘华盖的马车中,由礼官引着数十人的依仗,浩浩荡荡向兵马大将军府驶去。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才把苏辛迷蒙的睡意又晃出来三分,苏府便到了。
两扇乌沉正门大开,老将军苏冉带着长子苏铭在大门前相迎,身后一水儿苏家的直系和旁系男丁。只遥遥听见凤鸾车上的金铃随风响动,老将军便已迈下台阶,抚着门前高大的石狮子再三远望。
新人才一下马车,便被众人簇拥着往里走。
苏老将军携了女婿的手,进行了亲切友好的慰问:“我家二姑娘没给太子添麻烦吧?”
说完和自家闺女一起转头看着太子。
太子殿下看了看神色自若的太子妃,用力摇头。
“老夫不过随口一问,自当是没有麻烦太子。”苏老将军见状欣慰含笑,言语间不无得意,“遥想先帝当年,真当是雄姿英发,那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当初接到圣旨我还有些担忧,今见太子文采精华,我家姑娘威武挺拔,两下里正好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老夫也就放心了。
苏姑娘闻言,淡然笑望着萧渥,眼里是真金白银的深以为然。
太子殿下接住太子妃的目光,羞愤转头,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呵呵。”
苏老将军于是更是欣悦,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起来,从正大口一直到二门前,絮絮叨叨夸了自家闺女一路。
“老将军说的是。”太子殿下违心地点着头,心里有只猛虎在撕咬太子妃。
苏辛竭力忍住嘴边不断放大的笑意,故作淡定地低头把院子里盛开的蔷薇嗅了一嗅。再抬头时,已经端出一脸新婚的矜持,对着迎面而来的苏家女眷,一把扶住了要带头行礼的苏夫人:“母亲!”
想起苏府里的千般好,这一声叫得真心实意。
苏夫人点头连声应着,伸手急急忙忙去掏手绢,眼圈底下泛着红。
苏老将军没忍住,上前拍拍老妻的手:“一路上我已经和太子说了,不准叫人欺负了二闺女去,快别难过了。”
“哪有这么和太子说话的。”苏夫人含泪带笑睨了老将军一眼,看到脸色微僵的太子,转头教训自家姑娘,“苏辛也是一样的,不准随便欺负太子殿下。”
苏辛从善如流,笑眯眯看了萧渥一眼,答应得很干脆:“哎。”
太子殿下一路走来中枪无数,心里的猛虎流血又流泪:家庭教育就好好教育,用得着这么打脸么?
……他的脸好痛。
再说了,苏辛哪里还是随便欺负,她已经欺负得很随便了好么!
心好累。
站在一旁的苏铭眼见不好,连忙一拉自家老爹的胳膊:“前院还有许多男客……”
老将军如梦初醒,慈爱地拍拍太子的后背:“来,一道前院坐坐去。”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抽回衣袖默然转身。
这种耻辱伤心地,他真是一刻都不想再多待下去了。
作为太子妃的苏辛留了下来,由苏夫人陪着和诸位女眷逛了园子听了戏,在绕梁三日的余音袅袅里,整个人小鸡啄米,昏昏欲睡。
这当口,袖子突然被人扯了一下。小明上来贴着耳朵低语两句,道是太子坐久体乏,已经让人带去翠微居歇下。
小明回完话,幽幽地瞥了一眼哈欠连天的太子妃。
在这一点上,新婚的小俩口倒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翠微居正是太子妃出阁前住的院子,言下之意,就是让苏辛过去看看。
左右戏也听腻了,太子妃低头和苏夫人打了个招呼,四下一顾,悄然离席。
进到院子里时,正见着萧渥背着手来回转悠,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她进来,太子殿下面上一缓,眼底却又突然多了两分欲说还休的愧疚。
太子妃见状扬了扬眉,问道:“怎么了?”
太子殿下正好转悠到院子里的石凳边,闻言一屁股坐下,没头没尾地道:“……我有件事求你。”
苏辛于是走到他对面站着,居高临下望着萧渥:“你说。”
“今日天暖气清,惠风和畅,眼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我呆在院子里不免觉得闷,若能登高望远,把酒临风,或可心神俱畅,逸兴遄飞……”对着苏辛认真的眼神,嘴里的瞎话却是再编不下去,太子殿下觑了太子妃一眼,悻悻道,“苏辛,我想偷偷出去一趟,你能帮我么?”
没等苏辛再问,萧渥低着头主动交代:“去见一个故交。”
苏辛凝神想了想,抬眉问道:“故交?”
“嗯。”点头。
太子妃眼波一转,循循善诱:“女人?”
“嗯。”咬了咬唇,再点头。
很好,进一步深入:“以后很难见到?”
“嗯。”眼圈微微红了,第三次点头。
太子妃心里有谱了:“大理寺少卿甄近路之女甄白婳?”
“卧槽你怎么知道?!”太子殿下霍然抬头,双目圆瞪,随即黯然,“……嗯。”
苏辛无言望天,果然。
萧渥的过去简直如同一张白纸,甄白婳就是那白纸上的一小点朱砂,一眼就可望尽。
苏辛蓦地笑开,低眉对上萧渥怅然若失的眼,一手按住了太子殿下搁在石桌上的手。
女王大人拍了拍对面那只泄了气的小混球,轻启芳唇道:“别闹。”
太子的脸色瞬间灰白。
“不是我不让你出去。”苏辛摆事实讲道理,“而是今天里里外外都是人,连我都未必可以全都避开,你根本就出不去。”
萧渥痛苦地伸手抱头,语无伦次:“我就是想见见她,再见她一面……”
苏辛同情看了他一眼,语调微冷:“这样的话你放在心里就好,对着我说,不合适。”
太子殿下猛然想起来对面坐着的人是何身份,再次抱头,低声道:“对不起。”
苏辛走过去摸摸头,把太子毛茸茸的脑袋拢进怀里:“没关系,我原谅你。”
萧渥半边脸贴着苏辛的肚子,两人一坐一立,看庭前花开花落,一时都是无言。
此后的游园饮宴自有一番繁琐,太子带着惆怅的心情面见宾客,太子妃应酬女眷之余,又陪着苏夫人说了好一下午的话。黄昏时分仪仗初起,到得两人回宫之时,东宫已是掌灯时分。
穿过九曲回廊的二十四盏宫灯,苏辛理所当然地把萧渥牵回了春深殿,两人用了一盅热热的燕窝,各自洗漱换衣服上床。放下床幔的时候,苏女王想起前事,又低头补了一句:“以后甄白婳进宫,你也不能偷偷去见她,听到了没有?”
“我……”太子殿下艰难开口,话不成句。
“你的战斗力太低,非见不可的时候,记得带上我。就算被发现,还可以把你捞回来。”
太子殿下默然,脑补了一下他和女神相约藕花深处,太子妃撑竿摇橹;又或是他和女神深宫看花逗鸟,太子妃蹲在枝头放哨的画面,无声地一个激灵。
苏辛连忙把人按进被窝,暗道夜里风凉,这点儿就受不住,萧渥这小身板儿是需要锻炼了。
不修身,何以齐家治国平天下。
于是第二天太子下朝回宫之时,就看见她的太子妃笑意浅浅立在东宫必经之路上,手里拿着一根明晃晃的小皮鞭,意态悠闲地在看花斗鸟。
身旁的侍女小明耳聪目明,隔着大老远就冲萧渥挥了挥小手绢:“太子,娘娘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