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末突然病了一场,这让从小在她身边跟到大的红缨十分意外,应对不暇。她因为自幼练武,人又活泼好动,身体底子非常好。红缨从九岁到将军府,这些年见小姐生病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要么是她冷天贪玩穿得太少,要么是不该下水的季节偷偷下河摸鱼,要么是乱吃不干净的东西,总有诱因,症状也不厉害,拖几天鼻涕拉两回肚子自然就好了。这回却不知为什么病来如山倒,卧床足有十几天,苦药灌了一副又一副也不见好。
红缨天天跟在小姐身边,并没有见她着凉受寒。要说她病倒之前有什么特殊事件,那就是……和太子有关的那件事了。不过红缨自己也是个黄花闺女,不明白那种事,能让人病得这么厉害么?
那天之后小姐就不再让太子进她的房门,太子起初不肯,她就自行搬到另外一处宫殿居住,没过两天就病倒了。她发烧发得迷迷糊糊,整日昏睡,偶尔醒来还不忘叮嘱红缨:“如果他来了,别让他进来……”
红缨是个忠心的丫鬟,宇文徕趁杨末睡着来瞧她,她还真的把他拦在外头:“大夫说小姐需要静养休息避免打扰,殿下请回吧。”
宇文徕道:“我好几天没见过她了,不知她现在状况如何,担心之余来看一看都不行?”
红缨道:“这里到处都是殿下的人,大夫宫女不是每天都向殿下禀报,殿下对小姐的病情只怕比她自己还要了如指掌吧。”
宇文徕冷笑:“你也知道谁才是主人,一个小小的婢女也敢这样跟孤说话,要我叫侍卫进来把你请出去吗?”
红缨低头弯腰,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婢子只是谨遵小姐的吩咐。小姐为何染病不起,难道不是因为殿下?殿下还要来加重她的病情?”
一说到杨末,他的脸色就和缓了。透过纱门,只能看到屋内烛火跳跃明灭,榻上隐约有熟睡的人影。他的语气也柔软下来:“这几天,她还是睡得多醒得少、时常梦魇呓语么?”
红缨道:“是,一晚上总要魇惊很多次,叫得最多的……就是大将军和过世的少爷们。”
其实除了父亲兄长,她还叫过别的。红缨听得多了,心里也逐渐明白,小姐这回得的怕是心病。
正说着,就听屋内传来一声惊悸轻喘:“啊——”
红缨抢在宇文徕前头就要进屋,又听到杨末喘息声低下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咸福……”尾音袅袅,又睡熟了。
宇文徕听到这声当然按捺不住,被红缨挡在门外,瞥向她道:“没听见么?她在叫我。”
红缨把手一松,他立刻推门而入,到了里头轻手轻脚走至榻边,看到她额上出了汗,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轻轻拾起放回被中去。
她的手指微微一动,嘴里又含糊地念道:“咸福……”
宇文徕捏着她的手便舍不得放回去了,蹲下|身凑近她低声道:“我在这里。”
她的嘴唇微微蠕动,声音极低,他把耳朵贴上去才勉强听清:“……别杀我爹爹……”
握着她的那只手稍一用力,却把她惊醒了。她迷蒙地睁开眼,神思尚在幻梦中,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露出一丝欣喜的笑意:“是你……”
宇文徕正要答应,她的眼光向下移到他常服胸口的金织蟠龙,那丝笑意就渐渐隐去了:“殿下。”
他开口欲言,她已经向外喊道:“红缨!”
红缨应声而入,走到榻前站定,也不说话。他的目光在这主仆二人身上转了转,一个垂眼看着他的袍角,一个偏过头侧向床榻里侧,都在等着他知趣地自己离开。他心下微苦,但还是微笑道:“你好好歇息,改天我再来看你。”
红缨听他的脚步声走远了,上去扶起杨末,在她背后垫了两个隐囊让她靠着:“小姐,你觉得好些没有?”伸手探了探她额头,额上出了一层汗,热度倒是退下去了。
杨末靠在隐囊上仍有些气虚:“以后别再让他进来了,我不想看见他。”
“小姐……”红缨看她苍白如金纸的脸色,向来朝气蓬勃元气充沛的小姐都成病西施了,即使是她跟燕王溜出去在集市上吃坏了肚子回家上吐下泻连拉三天也没有这样憔悴虚弱过。她心中满是愧疚:“来燕州之前明明挺好的,怎么一到这边……靖平哥一出现,什么都乱了。那天他狠狠骂了我一顿,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现在看你这个样子,我又觉得,或许是他错了。要是能回到一个月前,我一定劝阻他别那么做——不,我就劝你别来燕州好了,就不会有这些事。”
“你怎么不说直接回四五年前算了?索性回娘胎里更好,那才真的什么烦恼都没有。”杨末坐起来还是觉得累,她又闭上眼睛,“靖平没有错,错的是我。”
回到过去,那真是人们最容易有、却又是世上最奢侈最不可能的愿望。
杨末到底身本好,喝下去的药也渐渐显效了,病了半个月逐渐好转。她一向不喜欢闷在屋里,向往外面的广阔天地,稍微好一些就想出去透气。好在行宫遍布温泉,地下石窍暖流游走,冬季也并不寒冷。红缨命内侍用步辇抬她到山腰高处平地,向下俯瞰可尽览汤山全景。
今日天气晴朗,数十里外天边的远山轮廓清晰可见。前几日刚刚下了大雪,尚未消融,站在山上向远处望去,银装素裹中崭露檐角屋顶的燕州城犹如琼楼玉宇,在脚下鳞次铺陈。而近处的汤山由于地下温泉,雪落即融,冬日亦草木葱葱,好似无边雪色沙漠中的一点绿洲,实属难得的奇景。
杨末胸中积聚多日的浊气都随之涤荡一空。步辇三面为了防风都围上纱帘,她嫌阻碍视线,起身欲下辇。红缨阻止她道:“小姐病刚好,就在辇上坐着吧,别下来吹了风。”
杨末道:“哪有那么娇弱。如果天天能看这样壮阔的景色,我哪还会得病。”
红缨还是不放心,婆婆妈妈地给她披上裘皮披风,又强迫她把兜帽戴上,才许她下辇来。杨末走到平地最前端,果然比辇上视野更开阔。她向西北面望去,银白的远山一溜齿状的灰线,她眯起眼辨认了片刻才看出来,欣喜地对背后喊道:“红缨,你快来看,那是长城!看到了吗,像城墙一样凹凹凸凸的,每隔一段突起的是烽火台!”
长城本是春秋时秦赵燕等国修建抵御北方匈奴之用,历朝历代修缮加补,到前朝时东起辽东,西至河西,绵延近万里,雄踞崇山峻岭之中,上千年来不知多少次抵挡了北方胡族的入侵,守护中原百姓。但是因为前朝灵帝将燕蓟拱手割让给鲜卑,国界南移至白河,这一段长城彻底落入魏国版图,完全失去了防御的作用。
燕蓟地势险要,而往南的河东河北等地则一马平川,唯一的天堑就是黄河,冬季还会结冰如履平地。因为这地理上的先天劣势,吴魏相争,吴朝始终处于下风。杨末自言自语道:“高祖马上得天下,武功哪点不如鲜卑,三度北伐皆止于燕蓟。如果燕蓟还是我们的领土,我大吴绝不会兵微积弱至此。”
红缨怯怯地叫了声:“小姐!”欲言又止。
杨末视线被兜帽挡住,转回身去才发现宇文徕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刚才那番话定然被他听到了。她心中坦然,并不惶恐,只是对他欠身下拜:“殿下。”
宇文徕问:“所以你现在还是一心向吴?”
杨末低头不语。
他不以为意,笑道:“鸟飞反乡,狐死首丘,如果有人不眷恋故土,那才真是无心无德薄情寡义之徒。”
他走到她身边来与她并肩而立,负手望向南面一望无际的平原,遥望了片刻方柔声问道:“可有想过要回家?”
杨末道:“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徒劳伤神。”
宇文徕道:“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只要你……”
“世间多得是不可能的事,”她打断他,声音变冷,“你叫冬夏互转,可不可能?叫时间倒流,可不可能?叫死去的人活过来,可不可能?”
宇文徕被她呛得语塞:“我不是说那些……”
她把兜帽围紧,转身回辇上:“红缨,出来很久了,外头风大,我们回去吧。”
红缨不好多言,对宇文徕拜了一拜,命内侍抬起步辇下山。路上她止不住心头疑惑,隔着纱帘对杨末道:“小姐,太子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杨末淡淡道:“哪句话?”
“问你想不想回家那句。”
“这话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红缨道:“太子不是接着又说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皇家的规矩我不太懂,不过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省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太子自己都去过洛阳,只要有合适的机缘,小姐回去一趟也不无可能吧?”
“你觉得他是此意?”
红缨反问:“不然呢?否则何必提起,徒惹小姐思乡愁绪。”
“无根无凭的事就不要再想了。”纱帘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现在让我回故国见着亲人,我肯定舍不得回来了,还不如别回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