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舟山三座主峰相连,远看形似金元宝,是以又得一诨名元宝山。
过往商队皆知,撞上元宝,必掏腰包。深知这是一座匪窝头子山,无不敬而远之。
而此时,却有一车队浩浩荡荡,离着地标显着的元宝山越来越近。
数不尽的闵州本地烈酒、一头头肥膘健壮的胖猪、还有好几车大箱子……
灌木丛里的一双双眼都绿了,精光湛湛,有人嘻嘻道,“当家,咱这回运气真不错,刚下山就撞上了,干吧!”
“瞧你那德行……”
罗老六提起袖子再次擦了遍刀刃,率先往外走,“都给老子记好咯!谁敢坏了规矩,丢闵舟山的脸,老子先拿他祭刀!”
取财不取命,做事不做绝。
这便是闵舟山打劫的死规矩。
早先不乏有见财起意的,闹出人命,总瓢把子杨威直接把那人当各寨的面活活喂了山中饿狼。
一众年轻气盛的啰啰瞬间警醒,纷纷道,“当家您放心,咱不缺那口吃喝,铁定按规矩来。”
言谈间,呼啦啦一伙人已拦在了道上。
车队顿时骚动起来。他们都是闵州本地人,自然知道遇到的是什么情况。要不是买家订单大,需要帮忙送货,他们是真不想跑这一趟。
外地人不听劝,瞧,要倒霉了吧。
小天见势不对,欲拔剑。
顾清宴将剑柄推了回去,“小天,不得无礼。”
头一回遇见有人被打劫,还跟他们讲礼的。
啰啰们笑作一团,“当家,这还是个书呆子哩。”
罗老六却是打量着这白衣男子,总觉得哪儿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
又看看他身旁,是个穿蓝衣的男子,也不眼熟。至于刚才想动手的打手,还是不眼熟。
许是他记岔了。
罗老六也没揪着那点困惑不放,扛起刀粗声粗气道,“小子,知道老子身后是什么地方不?”
顾清宴笑意浅浅,“是闵舟山,亦是在下要去的地方。”
还有人赶着往匪窝里跑的?
这人怕不是个傻的。
啰啰们打趣道,“那你这些东西,难不成还是打算孝敬咱闵舟山的?”
顾清宴淡然地点了点头,“的确是送往闵舟山,却并非孝敬。月前若不是闵舟山诸位侠义相助,在下性命堪忧。故而此次携薄礼前来,想向众位当家当面致谢。”
这人说的越发离谱了。
什么致谢,还当家侠义相助咧,他们可是山匪!专打家劫舍的那种!!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那种!!!
“你这人脑子…”
小啰啰正欲嘲讽,脑袋猛地被人一拍,回头却见是六当家。小啰啰霎时蔫了。摸着头,莫名委屈。
罗老六可顾不上这些,他瞪大眼睛,指着顾清宴惊呼,“老子想起来了!…你…你就是二当家逃跑的压寨郎君!”
这话一出口
嚯!
两边都炸了!
这消息,贼他娘劲爆!
啰啰们挤眉弄眼:要不,咱再给二当家抢回去?
小天则木着脸,暗生戒备:他家主子才不是见鬼的压寨郎君!这些人简直不知所谓!
……压寨郎君?
顾清宴却是略挑眉梢,唇角跟着翘了翘:郎君…听起来,甚是悦耳。
冷不丁砸出个重磅消息,一时倒让人忽略其他。
无人问及纪温闲,他便也冷眼旁观。
却丝毫不知,自个儿浑身冒着酸气儿:什么逃跑的压寨郎君,当在茶楼听戏么。他还指腹为婚呢,他骄傲了吗?
众人心思各异,最终还是罗老六镇住了场子。
他收起刀,大手一挥,“小的们,带他们回山!自家人,都给老子放客气点!”
“回山咯”
啰啰们呼声响亮,“走着您嘞!”
羊牯和并肩子的待遇自是不同。
啰啰们在后头帮着押运车辆,罗老六走前面作陪。
关于二当家压寨郎君逃跑的事,山上各种版本漫天飞。罗老六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但……老话说得好,劝和不劝分嘛。
“别看咱二当家脾气大,人哪,好说话。回都回来了,一会儿记得服个软。”
劝自然是要劝的。
罗老六不敢劝山上的那位小姑奶奶,只能劝眼前这位了。
顾清宴心知罗老六定是误会了一些事,却也出于一番好意。
想起柒州山顶石洞的那一夜鏖战,他抿抿唇道,“她是重情重义之人,错皆在我。”
听听这态度!
罗老六可太满意了。
他走路当风,说起话来也豪放许多,“这就对啦!以后呢,你也别动不动使小性儿,好生过日子。既然咱二当家看中了你,跟着她大酒大肉打山头,哪里不快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使小性儿?
顾清宴哭笑不得,仍好脾气地应和了,“当家说的在理。”
孺子可教也。
罗老六这会儿看他,顺眼得简直不能再顺眼了!
目光一转,却见顾清宴身旁那人脸色难看的紧,诧异道,“你这朋友怎么了,莫不是便秘?害,都是自家人,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就那边,随便找个林子……”
那人幽怨的视线顿时多了几分愤怒,罗老六后面的话不知不觉就消了声。
接着,他便听到那人说,“在下姓纪,是贵山二当家的未婚夫。我与她,乃是指腹为婚。”
指…指…指腹为婚!
罗老六这下傻眼了。
怪不得人脸色这么难看。
屁的便秘。
换谁被当着面,见人撮合未婚妻与其他男子,脸色都好看不到哪儿去。这位能忍住没动手,实在是好涵养。
罗老六干笑两声,打着哈哈,“这么回事?巧啊,真巧啊。”
说话间,他恨不得脚下再走快点。
抢来的压寨郎君,名正言顺的未婚夫……
额的娘诶,这都什么修罗场!
小姑奶奶,不愧是小姑奶奶
半山腰草屋。
叶弯弯乖乖按罗行虎的话活动胳膊和脚丫子,觑了两眼坐桌边堵住大门的叶天遥。
趁他没注意,朝靠着木柱的杨威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求助之意不要太明显。
罗行虎咳了咳,示意她试试握力。
叶弯弯照做,却趁她爹不注意,又是扯罗行虎的袖子,又是抱拳,就差小脸写上“求放过”。
要问堂堂红二当家,何以落到讨巧卖乖的地步?
老虎归林还要撒个欢儿,长啸两声哩。
她,闵舟山二把手叶弯弯,却被困在这小破屋一个多月了!
就因为她爹不讲理。
只要他说伤没好,哪怕她再生龙活虎,她爹也能面不改色把她捉回来,放回草屋老实待着。
但没办法,谁让她打不过她爹。
叶弯弯也想明白了,她爹不松口,她就别想敲山头、约架了。这不,她好不容易磨来了两外援。
外援之一结束检查,拍着她的肩起身道,“罗叔常说你皮实。但弯丫头,你偶尔也要体谅下长辈的心情。”
叶弯弯挠挠后颈,嘟囔道,“我知道错了嘛。爹那么凶,我都没真生气,怎么就没体谅了。”
罗行虎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走向叶天遥,“弯丫头的伤好全了,一点儿疤也没留。这皮肤、肥瘦也补得差不多,跟离开时还高了点。保准回去后夫人一点儿问题都看不出来。老爷,您看……”
叶天遥瞥了叶弯弯一眼,哼了一声,“天天惦记着到处野。老子就没见过她哪次逃跑,是往家门口去的!”
叶弯弯瘪瘪嘴,这能怪她
就她爹那架势,回家岂不是自投罗网?!
咦咦咦,好像有哪里不对……
“爹!敢情您关着我,顿顿大餐,是养着给娘亲看的?!”
“不然你以为呢。”
叶天遥理所当然的态度,像极了火星子,瞬间点着叶弯弯这颗小炮仗,“爹你太过分了!娘亲看我胖了,肯定又要叨叨我啦!!你居心不良!!!”
小炮仗朝着叶天遥横冲直撞而去,看得杨威眼皮直跳。
他疾步追上去,把人给拦住了,“弯弯,弯弯,冷静一下。你现在,可千万别冲动……”
“我娘唠叨起来,就跟和尚念经差不多。打断半句,她还会哭给你看。就这样,你还让我别冲动?!”
对上叶弯弯充满怨念的暴躁视线,几滴冷汗自杨威脑门儿滑落。
好吧,这确实值得令人同情。
但姜还是老的辣,既然斗不过,及时止损才是上策。
杨威只能劝道,“弯弯你多往好处想。从今天起,你依旧想去哪就能去哪,想干嘛就能干嘛。这不是很好?”
几步开外。
叶天遥见她跟只螃蟹似的,张牙舞爪卡在半途,心情格外舒坦,笑眯眯道,“不满意呀,行!那就接着养伤,养个十来斤肉再回家也不迟。”
…养个十来斤肉、再回家?!
她爹这是打算彻底把她喂成大胖猪,天天接受娘亲的口水洗礼?!
好生险恶的手段!
叶弯弯深深被震撼到了!
奶奶个腿儿,去他的委屈!去他的讨伐!
她望了望门外,顿觉那山不是山,那天不是天。
那是她望眼欲穿、来之不易的自由!
叶弯弯果断扯出一个难看无比的假笑,“爹,我满意!我满意的不得了!”
叶弯弯前脚解禁,罗老六就带着顾清宴等人到了山上。
七义堂外,挨挨挤挤站满了人。有奔着二当家解禁的好消息来的,有冲着“逃跑的压寨郎君带回二当家的未婚夫”劲爆八卦来的,也有单纯来围观顺便蹭顿酒肉什么的。
而厅堂内,人亦是不少。
连带叶弯弯在内,七位当家到了五位。外加叶天遥、顾清宴、纪温闲,热闹的很。
相互道了名姓,彼此寒暄几句。
谁都不提山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
倒也一派和谐。
顾清宴抱拳,行的是江湖礼,“诸位大恩,在下铭记于心。不知各位当家喜好,在下冒昧带了些俗物来,还望莫要惹了诸位嫌弃才好。”
“这读书人,说话就是讲究。”
钱四娘两指微翘,仿若穿针走线,实际却是捏着根绣花针,低头清理指甲盖里的灰尘,“咱占山为匪的,哪个不爱俗物?金银珠宝,大酒大肉,你小子样样不落。这份用心,可比什么谢礼都重。”
“就是!这小子,人灵光的很。”
罗老六竖了竖大拇指,讲得那叫个绘声绘色,“你们是没看到,一车车酒,嗬,全是老字号,酒劲隔着盖都能闻到。那年份,啧啧……”
戚老三同为好酒之人,险些被罗老六勾出酒虫,当场喊出一句“上酒”。
他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咽下口水。这才看向邻座,老神在在道,“都说读书人清高,不屑与我等为伍。你小子,确是有心了。”
顾清宴微微垂眸,愈发谦逊,“哪里,都是诸位有心抬举在下。”
杨威坐于上首,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他又何尝不知,顾清宴送的每一样礼,实则都投了闵舟山的心头好。
挠挠络腮胡,杨威索性招来一人,“去!吩咐下去,今晚闵舟山大宴,庆祝二当家身体康复,附近的山头都给我通知到位咯!”
那啰啰兴冲冲出了门,很快七义堂外欢呼一片。
叶弯弯亦是乐得直拍手。
她坐在叶天遥下首,跟顾清宴是斜对面。
她的笑,如春光般明媚。轻而易举便拨动了他的情绪,触及他的心。
此时此刻,顾清宴不自禁忘了克制。
他温柔的双眸,只容得下她一人。
许久未见,小姑娘白了点儿,小脸圆了点儿。
笑起来越发灵动了。
对上顾清宴的视线,叶弯弯更是笑得牙不见眼。
哎呀呀,刚解禁,晚上就能痛痛快快打上几场。还见到了延之哥哥和纪温闲……
今儿个可真是好日子。
许是笑得太过灿烂,叶弯弯不自觉发出了声儿。叶天遥不由斜了她一眼,看向顾清宴的眼神顿时格外不爽。
笑笑笑,这回怎么就不假笑了?
这么个病秧秧的臭小子,小兔崽子对着他有什么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