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过往
1995年,冬。
柳是搓着手缩着脖子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厂区的路灯不太亮,昏黄昏黄的,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她低着头,目不斜视,脚下步伐匆匆。
这是她跳槽的第三个厂子,工资比较高,但是工作强度很大,每天都加班。
柳是推开宿舍门,人的热气混合各种食物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柳是稍微闭了下气,然后缓缓呼吸,慢慢习惯这种味道。屋子里原本热闹的唧唧咋咋声音突然安静下来,几个坐在架子床上的女子一边吐着瓜子壳一边一边转头看柳是。她们几个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平日里行动一致性很高,同进同出。柳是笑笑,道:“说啥呢,这么高
宿舍是厂区旁边的民房改建的,一个大通间约有一百个平方,密密麻麻放了几十个架子床。床和床之间拉了巨大的布帘子大致分成了几个区,不过来往方便,虽然热闹,但是极其没有私密性,有谁掉些小东西也是常有的事情。
柳是来得晚,好的铺位都被占了的,她只得在屋子中间的一个下铺安定下来。这个位置说好也不好,四面通透,稍微留心就可以听见四面的悄悄话,平时那些爱聚在一起聊天的人贪图方便也会就近盘坐在她的床铺上。柳是跨过过道中那一片厚厚的瓜子壳铺成的地面,来到自己的床边,郑勤的屁股稍微挪动了一下,给她留出一个位置来,然后面孔夸张道:“柳是。知道不,咱们这边有色狼!香香晾外边地内衣内裤都丢了!”
柳是整了整凌乱的被子,惊讶道:“这边不是都住的女工么?”
对床地小兰吐一口瓜子壳。不屑道:“这来来往往的男人多了去了,谁知道是谁?”
柳是想想也是。这房子里住地都是成年女子,谈恋爱的多了去了,那些男子都把这里当菜地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哪里有顾忌?于是笑道:“怕是被风吹走了的吧?”
郑勤挺挺胸口。道:“嘿,有人还见了那人地影子,就是个男的!”
柳是眼睛一溜,就看见没穿外套的郑勤小肚子鼓鼓的样子,她伸手抓一把,道:“看这肚子,可别是有了!”说完笑嘻嘻地从床头的箱子里翻出换洗的衣服来。
郑勤的脸僵了僵,手放在肚子上,讪讪道:“哪能啊?”
小兰啐一口。道:“哪里就不能了?见天吐的,还想吃酸的,叫猛子带你去查查!”
郑勤地脸色不自在起来。坐不住,慢慢蹭到自己的床边去了。小兰冷哼哼道:“就你能看上那个猛子。啥钱不挣还找你拿的。有去无回,亏不死你!”
小兰嘴巴蠕动几下。就没吐出什么话来,只得低头。
小兰看看柳是,道:“你今天做了几件了?看你那傻样,天天加班,累不死你地!”
柳是知她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也不多说,道:“能挣就挣呗!”说完撩开一路上晾起地毛巾衣服,走到尽头地水房洗衣服去。1---6---小兰叹道:“她弟弟是念高中的,要考大学,这大学生花钱就是不一般!”
冬天地水凉,柳是的手通红通红的,她看着水哗哗流出来,伸手抹一把眼睛。
洗完衣服,柳是端着盆子往宿舍走,却见昏暗的走廊里有几个暗暗的影子,她目不斜视地走过,眼角瞟到那几个影子进了隔壁的通间。她走进自己的屋子,抓了几个衣服架子将衣服晾在床和床之间拉起来的绳子上,然后在床头愣了半晌。
小兰走拿着扫帚扫瓜子壳,道:“想啥呢?”
柳是嘴巴努努对门,道:“刚有人进那屋呢?”
小兰冷冷哼一下,冲几个屋子角落层层布帘后的架子床努嘴,道:“多着呢?咱这也不少!”
柳是心中一紧,下意识就去看郑勤,却见她和衣裹在被子里,没向往常一样说话。她摸索了半晌,从枕头下掏出一本残破的《红楼梦》来,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了几页。
沿海的厂区,充斥了全国各地来的青年人,青春的荷尔蒙在厂区间的各条小道上流窜,青春的女子,热情的男子,在上下班的路上你看我我看你,多看几眼就看对了眼。那个年头,晚上的电视里永远都是枯燥的电视剧、广告以及正统的新闻节目,暗地里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黄色书籍。那些书被称为宝典,宝典里的某些章节总是特别的老旧,汗水、唾液在纸张上侵染了一层又一层,散发着古怪的味道。书在各个宿舍阴暗的角落里传递着,就着昏暗的灯光饥渴地接触那些现实里永远没有的故事。青春被压抑的情欲在慢慢的发酵着,变酸,散发开去,整个厂区都笼罩在年轻热情没有节制压抑又刺激无比的情欲里。暗恋的,明恋的,成功订婚结婚的,没成功消失不见了的,每天这里都上演着无数的爱情故事,每个人都是故事里的主角,但也仅仅限于自己的故事而已。
柳是冷眼地看着那些男子女子来来往往,每天晚上听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偶尔传来的嬉笑喘息声音,感觉这个屋子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怪兽。那些阴暗的影子仿佛怪兽体内的粘液,慢慢地分泌出来,一点点积累,慢慢流淌,充满了整个房间,最后形成粘液的海洋。她被这样的粘液包围着,全身沾满了,被紧紧地抓住,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开。
又是一天下班,柳是依然匆匆走回宿舍。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在屋子里聊天了,她看看周围的架子床,拉了一个问道:“怎么今天这么冷清啊!”
那人道:“出事了!郑勤胡乱吃药,流了好多血。水房里到处都是!”
柳是张了张嘴巴,正要问下去,门却碰一声开了。那人缩缩脖子,道:“小兰今天疯了。找猛子打了一架,还是没要到钱!”
小兰蹭蹭跑进来,吼道:“不说闲话你要死啊!”
那人赶紧躺下,不再说话。
柳是转头看小兰,头发脏乱。满脸的泪痕,脸蛋上还有不少的指甲印记。小兰横抹一把眼睛,拉着柳是强行出了宿舍,她将柳是拉到一个角落里,道:“我知道你有钱,能借多少?”
柳是心里算计了一下,道:“我弟弟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剩下地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能救命就成!猛子那个王八蛋,郑勤发工资的时候来得飞快的。有事了就找不着人。我早就给她说那个男地靠不住,她就不听,这下可做出丑事来了。看她回去怎么见人!”小兰一边抹眼睛,一边看着柳是。“我晓得你是个有算计的。每个月挣钱又多,又节约。肯定有存!”
柳是也不多说,道:“最多借600!”
小兰感激,这已经是救命钱了。
柳是看着小兰匆忙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进屋子端起洗衣服地盆子走水房里去。水房里隐约还有血腥的味道,柳是仔仔细细看着湿润的水泥地,仿佛想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彼时,王娟正在苦恼高三的生活真是痛苦,居然连过年都要补课,她偷着把自己的放在成林家里,无事就借口去找成林问功课,其实是在。成林笑嘻嘻地,觉得他最精彩地生活还是应该在大学里!
2000年,冬
柳是将做好的衣服放在巨大的缝纫台一边,那个香港的设计师马上就要来验收了。这个工作马虎不得,一旦让那位设计师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柳是可能会丢掉自己饭碗。不过一切都还算顺利,柳是见那设计师没有不满意的样子,收拾自己的工具,就准备下班。
那设计师走过来,看着柳是,道:“你很不错,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继续进修的好!”
柳是笑笑,客气地说了谢谢。
她的心情很不错,走出厂区地时候看见路边的公用电话,塞了张电话卡进去就拨了柳才宿舍的号码。“柳才,要毕业了啊?工作地事情有没有定?”柳是最近心情都很好,工作很顺利,感情上也算是定了下来,而且弟弟大学马上就要毕业了,这意味着她作为姐姐的责任就要完结。
“已经看了几家单位,还可以!”柳才说话很慢,“但是老师说我这个成绩地话可以考虑保研!”
柳是悠悠地想起几年前地那个夜晚,她神经兮兮地跑出宿舍给家里挂电话,非让商店里的大妈跑远路去叫柳才来接电话。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可是她还记得自己反复说过一句话,“柳才,姐姐最喜欢**大学了,你一定要考上。姐姐上不了大学,你去那里看看,给我说说啊!”。柳才果然成功地上了那个大学,老妈则不断在电话里吼“都是你让他填那个学校地,老师说他可以考更好的,你个初中生,啥子都不懂就乱说!”柳才诺诺地说着“是我自己选的!”结果她知道柳才的几个志愿里全部都填了**大学,那几个艳红的字在她的眼睛里飘啊飘的,飘成了她的心结。
柳是慎重道:“你的想法呢?”
“想听听姐姐的意见!”
柳是的眼神飘啊飘的,她想起那个设计师在自己的耳朵边上说“还是继续进修的好”,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柳才却说:“好的,我就听姐姐的,保研好了!”柳是心中咯噔一下,苦笑一声。
这一年她已经24岁了,24岁的乡下女人再不结婚已经找不到结婚的人了;这一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年龄性格家世相当的对象,她存了些钱,要给自己置办嫁妆,准备过年的时候就给两家的家长透话,要把事情定下来。
她恍恍惚惚地走回宿舍,叫了那个对象出来。对象是一个老实的乡下人,因学了模型制作这行技术活,工资还算可以,她贪图的也不是他的工资高,而是这个男人老实巴交的男人在这个环境里还能保存那几分的真诚。她给对象说了弟弟要保研的事情,表明了自己的意愿,要继续支持弟弟读书,可能结婚就没有钱了。
男人是老实男人,可是对于结婚这样的大事他还是非常看重的。他道:“你供你弟弟读大学就很好了,为啥还要读研究生?能研究啥?”
柳是低头道:“研究生好啊,以后出来能挣很多钱!”
男人脸涨得通红,可讲不出啥大道理,就觉着这事不对,只得道:“那我们结婚怎么办?你出来打工这么多年,没像样的嫁妆------”
柳是明白,只得道:“我只有这个弟弟,我能给他的都会给他!”其实是补偿。
男人道:“你都决定了才给我说,那你说咋办?柳是闷头不说话。
男人气呼呼道:“你弟弟都那么大了还不能挣钱,你十几岁就出来挣钱,这么多年了还没存钱!”男人看看边上的人,道:“反正读书是个无底洞,我填不起,你要和我结婚就不要支持他了,你要支持他……”男人说不下去了,毕竟还是舍不得。
柳是闷闷地回宿舍,从枕头下面掏出那本翻烂了的《红楼梦》,正好看到林黛玉焚诗那一段,一颗亮亮的泪珠儿就滚落下来,柳是看没人注意她,一伸手抹开,重新把书翻到探春发飙骂老妈子的那段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婚事不了了之,那男子回乡相亲结婚去了,临结婚前还打了个电话来问。柳是一句话都没说,只听那男人在电话里断断续续说完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男男人说的是,“你……,不要……后悔!”
这句话,在今后的无数个夜里折磨这柳是,你不要后悔,你是后悔不得的,你一后悔,你所有做的都是错事。
彼时,柳才想着要听姐姐的话,做一切姐姐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成林则已经在美国成为交流学生一年,享受着自由的生活,努力让自己跻身在那条最出名的街上;王娟则每周计算着时间,给那个在地球对岸的人打着电话,可惜的是风筝飞得太远,线已经收不回来了。
那个时候,他们几个都没有想到过,远在天边的人,今后会有怎样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