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清晨时分,自雨中来。』”
“闯进我视线。”
“却又眨眼之间转身隐入雨帘。”
“我候至薄暮,等来黎明。”
“我侯至薄暮,等来黎明。”
――无名拉曼诗人。
――――
在闭上双眼入睡之前,耳边回荡的是大雨噼里啪啦的声音。
到清晨的时候,第一个被耳朵所接收到的声音,仍旧是这个已经开始令人觉得单调乏味的声响。
大雨直至次日早晨仍旧未停,虽说雨势已经小了许多,但如此纠缠不休,确实令人心生厌烦。
尽管这片高大乔木下方的空地已经算得上是良好的庇护所,在这种天气情况中昨夜也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睡得安稳。
夜半的时候忽然加大的狂风令上方一枝将近两米的粗壮树枝应声折断,掉落下来正好砸在佣兵们休息的帐篷顶端。“刺啦”一声被重量撕裂的防水帆布直接就从固定的边角开始少了三分之一的大小,万幸的是常年在外旅行的佣兵到底有些本事,浅睡眠状态下一点风吹草动就提早醒来的莫罗一脚踹开了身边同伴,最后只有他和另外一名佣兵因慌不择路地躲闪而受了一点轻伤。
这么一个意外出现,令众人不得不重新安排营地,加固各种边边角角的同时也尽力避开可能再次出现的坠落物威胁。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到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能见度相当低下,赶着将简陋的帐篷搭建起来就花费了最后的一点时间,而现在这样在风雨交加的夜里要抬起头去查看上面是否有不稳定的树枝,显然也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
有的人举着简陋的只能燃烧数分钟的火把,有的人接着这摇晃不停的橘黄色光芒半摸着黑处理帐篷。举火把的人看似负责的是轻松工作,却还要注意不能碰触到上了桐油的防水布或者是麻绳。否则即便是在这样外层已经湿透的情况下,火焰碰触到仍旧可以瞬间点燃内侧,令他们本就不甚充裕的防水帆布进一步地减少。
这情况到底有多棘手,也只有真正做过才能够明白。
即便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他们最后也还是花了相当的时间才完成了工作。
作为火把燃料的松果和松脂消耗一空,期间佣兵们无数次感叹若是这种时候能够有一位魔法师在该有多好。简单的照明魔法虽说点亮范围也就比起火把稍好一些,却是风雨无阻并且只要魔法师魔力尚且够用就能够维持相当漫长的时间。
“能够不被风吹灭;不被雨淋熄;不用担心燃料不够;也不用担心毁坏物品。它是多么玄妙的小玩意儿啊!以魔法称之,实在名副其实!”――帕德罗西帝国的贵族小说家们兴许会去注重于魔法在战斗上面的玄妙威力,但对于佣兵和其他常年在外的下层阶级来说,这些生活上的便利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毕竟即便是以战斗为生的职业战争佣兵,也不是天天都能够碰得上敌人,而生活却是每天都要过的。
总而言之,半夜不得不醒来在一切艰难条件下总算重新弄好帐篷以后,劳累的众人这一回都是沉沉睡去。
即便是担忧风势加大自己的货品是否会出现问题,商人们却除了好好睡觉等到明天再去查看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这种成熟的队伍里不会有在暴雨夜还跑出去的愣头青,能见度低下道路湿滑跑出去万一迷失了给队友添麻烦不说,还有很大的几率会就此丧命。
尽人事,知天命。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做不到的强求也没有用。
说是丧失了斗志也好,但对于已经一把年纪的商人还有佣兵们而言,他们人生当中的选择一向都不多。
在这个出身和知识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你人生的时代里头,很多很多人的人生轨迹都是类似的。
或许躺在潮湿又阴冷的地面上只能蜷缩在也已经沾湿根本带来不了多少温暖的斗篷里头时,玛格丽特会怀念自己在家中温暖的又可以避开风雨的大床。
怀念她一开始因向往最后一次的自由而转身逃离的那一切。
但这又岂是她最初能够全部预料得到的。
米拉在阅读的那些历史书籍上看过很多这种故事,而我们的贤者先生则见过数不胜数的实例。
若非与他们二人相遇的话,想必这场“冒险”仅仅只会是玛格丽特人生当中一次根本提不上有多美好的小插曲。她在这卑微又笨拙的反抗之后就会回归到贵族小姐应有的生活――早早嫁给一个她并不爱也不爱她但是上头安排好门当户对的贵族青少年,早早生子,然后就一个人安分守己地像一位贵族妻子该做的那样。
成天待在房子里头,等待着自己丈夫的归来。
抚养孩子,做一些手工。
生于高墙之中。
死于高墙之中。
不值一提又默默无闻。
若非。
与他们二人相遇的话。
昨天夜里玛格丽特在哭完之后就因为疲惫而进入了睡眠,而我们的洛安少女在那之后与贤者对了一眼就大致明白了由她开口刺激对方说出整件事情,是在亨利的掌控之中的。
但在少有地带着一丝怒意骂了亨利一句“糟糕”以后,她又紧接着被后者简单的一句话给抚慰了。
“会解决的。”
贤者这样说道。
米拉只要这样一句话就安心了。
因为他说了。
因为他是亨利,而他这样说了。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肯定会朝着好的方向展。
这就是这个男人的魔力。
天空仍旧算不得晴朗,但即便是灰色的光线,终归也比起伸手不见五指要好上许多。
他们的运气总算不是糟糕透顶,在女孩们醒来之前几名商人跑去查看了货物,而这会儿回来的时候脸上高兴的神情直接就给出了答案。
“神明保佑,完好无损!”简单的话语令甚至包括小小探险家的五人在内都长出了一口气,不过除却已经习惯这种艰苦生活的亨利和米拉以外,其余三人在潮湿又阴冷的地面上并没有能够睡上一个好觉。
玛格丽特是带着黑眼圈醒来的,同时再加上昨晚压低声音不停地抹眼泪的行为,她至今眼圈都有些红红的。
而余下的二人里头即便是老管家费鲁乔也是一副狼狈的模样,原先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已经乱作一团,那就更不要提菲利波了。
大树底下虽然没有灌木,坚强地从泥土缝隙冒出来的尖尖小草却有许多。不算特别厚实的防水帆布不足以抵去它们的触感,之前就因穿着有过被虫豸袭扰经验的年青人整夜都在担忧是不是有虫子要钻进自己的裤管领口,而在缺乏保护的荒郊野外雷雨之中那恼人的潮湿阴冷也令他苦不堪言。
多嘴烦人的愣头青菲利波消失了,犹豫的苦瓜脸菲利波又回来了。
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自己的情感全部显露在脸上的菲利波在帕德罗西的贵族当中算是个异类,但也正因如此,他才反而是玛格丽特他们三人当中和佣兵还有商人最混得来的。
不过这也到此为止了。
一脸疲惫的玛格丽特忽然注意到马里奥和其他好几个人围了过来。
菲利波和费鲁乔本能地护在了她的面前,贵族小姐愣愣地瞪大了眼睛,她望向了亨利和米拉,两人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贵族小姐又有些泪光闪闪,但她紧接着咬了咬下唇控制好自己,最后是摆出了一副认命的神情,等待着对方的谴责,等待着这次冒险的结束――“对不起。”――“呃――”女孩睁开了眼睛。
“对不起。”商人大叔这样说着:“玛格丽特。”
他直呼了她的名讳。
“我们,不配做大人。”
“虽然我可以找很多很多理由,比如贵族阶级和平民之间的思想矛盾。我甚至可以列出很多的例子,来试着证明贵族都是不解人意的家伙,但这只不过是在推卸责任而已。”
“我们,眼里只有你的贵族身份。”他丝毫没有保留地,直接就这样说着:“当我们知道你是个贵族,并且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由你引起的时候,我们都认为这是你的错。”
“我不会给自己找什么台阶下,我们就是这样认为的。”马里奥这样说着,而他身后的其他商人也都是点点头表示赞同。
“平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只要这件事情与贵族相关,那么错的就一定是贵族。”
“这件事情只怕是一早就酝酿好了的,倒不如说,其实我们早就该注意到这一点。”
“每次去到那个村庄我们都能注意到村长家和其他村民之间的贫富差距,可因为有利可图,我们就一直怀抱侥幸心理,期待着这样的情况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没有试着去帮过那些村民。”
“一次都没有。”马里奥说道,而他身后的商人们一个个都是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头。
“你的做法或许有些天真冲动,或许就像白的佣兵小姐所说的那样,只是单纯的自我满足而忽略了环境。”他说:“但你做了。”
“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和我们这些自作聪明选择了冷眼旁观的大人们不一样,你做了,你帮了他们。”
“我们是知道这一点的。”
“但我们还是没有忍住,认为这一切都是你的责任。”
“只因为你是贵族,所以你理应做好这一切。”
“我们,不,我。”他接着说:“我有一个女儿,比你还大一岁。”
“你和她其实很像,都是很善良的好孩子。”
“就算做法不对,就算有些冲动,也远比我们这些选择了冷眼旁观的‘聪明的大人’要更加地优秀。”
“而我们却还因为这件事情责怪你。”
“你只是个孩子。”马里奥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背负了太多东西的孩子。”
“是我们这些大人无能了,将自己因为侥幸心理而忽略掉的事实造成的糟糕后果,全部强加到你的头上。”
“我们,不配做大人啊,玛格丽特。”
“理应承担起责任,理应承担起引导孩子们成长义务的我们,到头来却把问题全部推到你的头上,只因为你拥有贵族的身份。”
“对不起。”他退后了一步,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其他商人也都是一致行以这样的动作。
这并非帝国境内平民对贵族的礼节,若是那样的话它会远比这简单的鞠躬更加地复杂和讲究,因为“必须让贵族感受到自心底的尊敬”。但它却令玛格丽特感受到了比那刻板机械的行礼更加巨大的震撼。
这是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们并非因为她的贵族身份而鞠躬,而是将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认知在内心里头。
不是对着“贵族小姐”,而是对着“玛格丽特”行的礼。
“我也要再说一次,对不起啦。”米拉对着她合掌然后点了点头,黑色卷的娇小委托人左右转头看着他们,她愣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而白少女则用肘子顶了顶抱着双手一副看好戏模样的我们的贤者先生的腰,虽未说出口但显然是要他也做一些什么表态。
“”但亨利只是耸了耸肩,并没有说些什么。
“啪!”米拉踩了他的脚,然后狠狠地瞪了贤者一眼。
“我”
“谢谢”
她又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菲利波和费鲁乔收起了警戒的姿态。“小姐”年青人看着她忽然说出了一声,然后紧接着兴许是情景使然也是丑了抽鼻子开始啜泣了起来。
“啊!你个大男人怎么也哭起来了。”眼尖的白少女注意到了这一切,她直言不讳地对着贵族青年这样说着。“拢也琶挥锌蓿焙莺莸匚艘幌卤亲樱评ㄗ煊驳厮底拧
“噗――”
面皮薄的年青人在众人的围观下红了脸,但他打的这个岔也成功地令玛格丽特破涕为笑。
“来着人性的恶意或许能令人成长。”雨势越来越小,周围的光芒也重新变得耀眼了起来。在逐渐变得轻松起来的气氛之中,只有米拉注意到亨利这样轻声地说着。
“但若无法见到善意的话,这种成长,甚至继续生活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他深邃的灰蓝色眼眸当中蕴含着复杂的意味,仅一瞬之间,米拉觉得自己也许在那里头看到了羡慕的色彩。
“很庆幸这次结伴的是他们,选对了人。”亨利这样说着,而洛安少女将刚刚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认同地点了点头。
若是换成另一组不那么善解人意,或者对贵族的偏见更深一些的人,指不定事情就一不可收拾了。
“选对了人,真是万幸啊。”亨利这样感叹着。“是啊,我也很庆幸。”米拉随着他的话说着,但眼神却是盯着贤者本人。
“头该梳了。”亨利耸了耸肩,然后故意伸出手去弄乱了她变长的一头白。
“你不也是。”女孩这样说着,而两人一并转头走向放在一旁的装备。
最后一点雨滴静悄悄地落在防水布上方已经积攒了有许多的积水上,泛起一圈孤零零的涟漪。
斑驳的阳光从缝隙投下。
天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