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是鹤发童颜,还是说你得了怪病,小小年纪白了头发?”
池中之人听见“老者”鬼笑,心里打了个突突,忐忑不安地问道。这话倒让这银发人一愣,原本鬼笑的面庞当即便柔和了下来,他救了这么多人,也就这一个,没问自己反倒先关心了他。
“我年近不惑,虽不算老,可也虚长你约莫十来岁,我这面相自继任这谷主之后便没再变过,这银发也是毒物作用,害我一直未能娶妻生子,至今仍是孤家寡人,可怜呐……”
银发人幽幽叹口气,一张娃娃脸竟挤出了几滴晶莹的泪珠。
“那、既是如此,你也应该避讳的……我一届娘子,你一个郎君怎能还留在这儿……”
“你这命也是我救回来的,若非我将你泡在这药池中,你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银发人连连摇头,似是一想起那日之景,便觉惊险万分。这娘子真是命大,从半山腰摔下,五脏六腑全移了位置,可却并没挤破,救起来并无生命危险,但这还不是最巧之事。这娘子身中剧毒,毒血已然浸透五脏六腑,摔下山崖后,他并没立刻发现这娘子,反倒是听见一声豺狼惨厉叫声才过去寻探。那豺狼想吞食这坠崖之人,可却不料这人身中剧毒,不过才咬了一口,便气绝身亡。倒是这小娘子有些怪,明明那般剧毒早该将人毒死,可她竟愣是留了一口气,让他凑巧捡了回来医治。
“那……谢过郎君救命之恩。不过,我是谁,你又是谁?”
既是医者,则不必过多避讳。这娘子倒是泰然自若,反倒淡然和这银发人聊了起来。
“你身中之毒唯有‘无忧’能解,可这‘无忧’则会让你暂且失去过去所有的记忆,每一个月,你只能回忆起一年发生之事,若我所料不错。约莫二十八个月,你才能想起你是谁。”银发人难得好心,同她解释了眼下的状况。
“那你可知道我闺名?”
“眼下……你就……叫‘杜冉琴’好了。”银发人盯着她上下打量一翻,将这名字脱口而出。看长相,这娘子不出意外定是他上个不成器的徒儿的胞姐!听徒儿说,他是为了救胞姐才坠崖。想不到今日他这胞姐竟也从那太白山掉了下来。那徒儿学武晚了些,十三年才学成而归,走时连招呼都没打,弄得他抑郁了许久。他正说去太白山看看是不是能逮到那不肖徒,谁知却又捡到了这个!
“那这里是什么谷?你说的谷主……又是什么?”
“呃……这个……我家祖上姓言。你就唤我名讳‘之清’便好。此处……是‘无忧谷’,我给你带了衣裳,你换好便沿着这石径走到尽头,到那竹间小筑来找我。”
言之清磕磕绊绊把话讲完,便扔下一套褐色布衣,脚底抹油不见了人影。
杜冉琴一挑眉头不置可否,她自是看得出这言之清有所隐瞒,不过却并不在意。映着这池中之水,她清清楚楚看见自己胸口趴着一道长疤,脸上爬着一道“蜈蚣”。血痂紫黑紫黑,一看便是中毒之兆,她自是信这言之清救了她一命,这人医术高超,此处又是世外桃源,既有此恩便不用顾及他为何不肯如实相告。
她换好衣裳,便照言之清的话去竹间小筑去找他,穿越这四周树林、竹林,倒让她觉着这“无忧谷”有种莫名的神秘,林中鸦雀无声。腾着浅黄的雾气,让人分不清是天堂一般的静谧,还是地狱一般的渺无人烟。
“你身上所中之毒是当今权贵独孤家的秘药,我虽不知你与独孤家渊源,不过独孤家要想害人,还得看我这鬼阎罗收不收。”
言之清盘坐在地上,点了三株香草,一股沁人心脾、通透明丽的气息便传入她肺腑,让她觉着胸中污秽、闷疼似是当即有所减弱。
“我鬼阎罗救人有个规矩,就是所救之人必要做我的徒儿,且十年不许归家,待二十八个月后你回忆起往事,也不能破了这规矩,你可答应?”
杜冉琴理所当然点了头,他既无家无子,想找个徒儿陪着也在情理之中。
“你筋骨已不适合学武,你跟在我身侧学学医术罢,还有我这一日三餐也交给你打理,我只吃素,不食肉,不吃香菇、不吃茴香、不吃甜、不吃辣、不吃咸……你可记住了?”
杜冉琴点头一笑,并没抱怨,竟四下摸索摸索,便就准备劈柴生火,架锅下厨。
言之清见她如此乖巧反倒一愣,连连“啧”了三声,低声叹道:
“真是个乐安天命之人。”
想他第一个徒儿,仅比他小十岁,大锅乱炖、喜欢放六七种肉、爱吃茴香,且还喜欢吃芥末!可害苦了他。第二个徒儿,活脱脱是个小古板、榆木疙瘩!不会找乐子,性子又沉闷,竟然为了照他规矩做菜,连盐都不放,可是气得他七窍生烟。
半个时辰过去,一锅清粥,几盘口味清淡的小菜便出锅了,杜冉琴虽记不起过往之事,却有些讶异自己竟厨艺还算不错。
言之清拿起着夹了口普普通通的炒白菜,竟被这酸爽的口感一震,忙不停倒了大半盘子菜到碗里,囫囵着风卷残云,扫干净了一桌简单饭菜。
“好、好、妙极!杜娘,你去南屋里拿东边香案上的青瓷雕花菱纹瓶,那东西赏你了!”
“是什么?”
“救你命用的!共有二十颗药丸,可解百毒。唯有‘无忧’和‘霜华’解不开,不过这药却可控制毒性,再将中毒之人泡入药池,施针七日,自可破毒。你身上中的就是‘霜华’,不过你五脏六腑都移过位置,我才让你在药池多泡了几日。”
杜冉琴一听这话,便像一阵风似的吹进了南屋,见着一个巴掌大的菱纹青瓶,立即手脚麻利装好了这宝贝。
言之清见她这风风火火的架势,便一裂嘴笑开了,这丫头片子倒是能逗他高兴。随即,他便又唤了杜冉琴出来,带她又往北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直到进入一处药园,见着另一座小筑才停下。
“今日我便先教你如何诊脉,你先按上自己右腕,感觉这脉象!”
“细数,沉而扁平……”
“你学过诊脉?”
“我……不记得……”
杜冉琴也觉有些奇怪,这药园小筑四下所种的药草,她大半都知道名头,且这屋中架子上放的书,也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她径自走到这书架前,取了一本,这封皮的字迹,和书中的小隶竟让她有些舍不得合上书页。
“之清,这些书是什么人抄的?”
“哦,说起来也是你大师兄,我第一个徒儿抄的。他性子有些阴晴不定,虽然我刚救他时,他才五岁,不过却没一点可爱相,倒是将我的本事学了十成十,武功、医术、天文、数理、经略……总归他全学了个遍。十年之约到时已然青出于蓝,不过似乎他是嫌我待他不好,这些年,他从没来看过我。”
言之清说完便有些落寞地背过了身。
“那你大徒儿……姓甚名谁?”
“哦,现下他倒是颇有名气,是当今朝中的红人,我为他提字‘玄龄’。”
玄龄……杜冉琴默默呢喃了一句,倒觉着这名字让她叫起来万分顺口。
“杜娘,往后你就住在这处院子,你记好了,每日你都要去药池泡上一个时辰,如此才可清除余毒。”
杜冉琴点了头,小心翼翼放好方才取下的书籍,在这儿稍作打理便就睡下了。
又一个月过去了,“无忧谷”中并未有季节变幻,可长安城已然冬意渐浓。房宅里上上下下染上了一片肃穆的白,不过却不是雪,而是……
“姑奶奶,娘没死,阿父去找娘了,阿父还没回,怎的就要给娘办丧事?”房遗玉看着满目的惨白,看着房佩给她递上的孝衣,竟一怒将这孝衣扔下,死活不肯套上。
房佩眼睛一酸,将遗玉抱在怀里,泣不成语。今日兵部尚书,杜娘的阿兄也来了,似是也对办丧事不满意,杜汀就更不用说,死活不同意办这丧事。可二姐房钰说的不无道理,这事儿也不能拖着……乔小子,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呢?
房遗则这几日天天跟着杜如晦四下寻找阿父的下落,其余几个男娃闷在梅苑、竹苑,十分不愿见到房钰和她带来那两个娘子。
这边房佩和遗玉的哭声传到了门外之人的耳朵里,几个麻利的女僮立即拔腿儿去给房钰报了信。不消一刻,房钰便怒气冲冲跑了进来,气急败坏地对遗玉嚷嚷: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你娘不办丧,这房家脸往哪儿搁?”
房钰在房家可说是没人敢顶撞她,除了这小丫头,处处同她对着干。
“遗玉,来让表姑抱抱,乖,娘没了,还有表姑。”这说话之人是孔媛,正是房钰带来的两个娘子之人,管房佩叫舅母。
房遗玉不露声色推开了孔媛,哭着奔出了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