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赤隼突然低沉地叫了一声,小画师从极度的不安中慌忙抬起头,瞥了大祭司一眼,好在对方根本不曾回头看他。“今晚的密林是不是太安静了?”
莫名听不出大祭司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的语气平缓极了,就像在说偶然跃上心来的一个念头。“夜鸟叫得正欢呢!”他没头没脑地答了一句,心里还在嘀咕,“我的声音抖得不算厉害吧?”
“这座幽深的天堂从来不缺少声籁,可我说的是那个绝妙的歌喉。”
莫名一下子明白过来,于是冲口而出:“是啊,犹大树沐浴了新雨,却还是静悄悄的……”
“这真不寻常。”说到这儿,赤隼微微低下头,他的侧面隐没到了飘舞在耳边的银色长毛里,成了一个只能看到些许幽蓝肤色的迷。
莫名看着他,抿了抿嘴,像要说什么,但犹豫了片刻,还是低下头看住了怀里的狐猴。
黑父尽量装作四处张望的样子,却没有漏掉身后的每一句对白,“他们说的是洋苏木还是南欧紫荆?”当发觉那一问一答的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他就暗自琢磨起来,“这可完全是两回事儿!哦,都是关于犹大的那个该死的传说,才让一种染料木材和一种景观树木完全混淆了。”
他当然知道玛雅壁画上那些耐人寻味的紫蓝色都是从洋苏木的树心里提取出来的,就像他同样知道西亚的古老庭院里一定生长着花色浓艳的南欧紫荆,至于犹大在背叛了耶稣后就在某种开着大朵白花的树上自尽了的传说,他从孩提时代就听虔诚的祖父讲过不知多少遍了,“后来那株蒙了羞的树上的花朵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深红色!”这句每每都会令祖父惊叹不已的结束语,在黑父听来却是那样的乏善可陈。
“‘在新雨中放歌的犹大树呀,你柔软的枝条本是诸神的琴弦……’迪戈·德·兰达主教把这句玛雅民谣题写在诗集的扉页上,第一次读到时我就觉得蹊跷:主教故意用一个来自传说的名字混淆了那棵树的身份,让之后几百年的研究和找寻都陷入了这个最初的迷局。”
作为最早有幸瞻仰到玛雅圣物—“神之风采”真容的欧洲人,迪戈·德·兰达主教将那座神秘部落的所在以诗歌的形式“绘制”进了一本由西班牙语写成的小册子里,这也正说明了他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他本是殖民时代的宗教先驱,来到这座伊甸园般遥远的国度是为了将野蛮、凶残的异教彻底铲除,再将天主圣洁的福音传播进每一位新大陆子民的心中……可结果呢,在焚烧了不计其数的玛雅经书、杀害了更多的玛雅祭司后,他自己却被这个“异端”的文明征服了。
此时的他已成为了能够说一口地道的玛雅土语的欧洲传教士,一个能熟练运用玛雅象形文字的知名学者,一个对玛雅千百座圣城都了如指掌的可敬可畏的白人导游……他也跟那个年代的千百万传教士一样,高举着以各种名义作为诡辩或庇护的幌子,肆意进行着疯狂的盗取和劫掠。
成箱的玛雅珍宝装满了一艘艘皇家油轮,被带回欧洲成为了一座座深宫中的藏品或玩物,留在这片新大陆上的却是一座座浸泡在鲜血里的空荡城池,被挖出尸骨又惨遭破坏的千年坟墓,和在战火与瘟疫的无情摧残下最终只剩下堆堆瓦砾的古老神殿……
“‘一切仿佛轮回,最初是他们驱逐了野兽、焚烧了树林,建造了神庙和家园……后来又是野兽和树林占领了祥和的家园、推翻了雄伟的宫殿……’”这也是主教诗集里的一首民谣,此刻重新记起,随口吟诵而出,黑父恍惚间竟体会到了那种遥远的苍凉心境“主教唯一没有带走的珍宝就是那传说中的玛雅圣物—神之风采,然而他却还是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叫后人去找寻到它的所在,这或许也是他留给自己的一个轮回吧:欲望的周而复始,从来都比天地万物更富有生机,也更有始无终!”
————————————————下划线————————————————
“这里有太多株洋苏木,”黑父借着明亮的幽蓝色火焰,在密林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到这种原产于墨西哥的多刺的大树,六月正是枝头的艳红花朵盛开的时节,那颜色是多么的浓郁啊,仿佛就要融化了似的,随时都能在树根下摊开一片温热的血水。“而且长得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缠在上面的藤条就像疯婆子的乱发,真把满树的花儿都糟蹋了!”
至于南欧紫荆嘛,想也不用想,除非是在首都那些极具异域风情的华美庭院里,富有格调的有闲阶层会偶尔移植一株来陪衬自家栽培的仙人掌有多粗壮高大,不然那么小巧的盆栽植物在这座如夏花般怒放的热带国度里又有谁会看得上眼?
宗教信念也被世世代代殖民着的墨西哥人向来弄不清这两种树木的区别,反正那个传说他们是牢记着的,所以有的传教小册子里标注的犹大树是洋苏木,有的就成了南欧紫荆,他们也像挑选骷髅节上的各种恐怖饰品那样,只依据自己的喜好和心情来一意孤行地认定那个所谓的解释。
“如果我呆会儿真像活见鬼似的看到了一株紫荆呢?”黑父揉了揉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么‘在新雨中放歌的犹大树’就只能是它了!”
可犹大树又怎么会放歌呢?
“尤里西斯遇到的不过是深海里坐在骷髅岛上的水妖,她们用歌声来诱惑迷航的水手,也不过是为了吃掉他们的肉身来建筑自己的岛屿……一株放歌的树应该是不会吃人的吧?”
但也可能吞下更可怕的东西!
“早知道我就在内裤里藏些易化的封蜡了,好用来堵住我的耳朵!”恶劣的心绪似乎又有了发作的迹象,黑父不觉拿自己的倒霉处境开起了玩笑,“不然的话……如果那树上当真盘绕着一位歌声诱人的树妖,我索性也能免掉一场亵渎神灵的荒唐行径了,反正封蜡也能用来堵住更要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