璕从卡门手里接过琴盒,抱在怀里,闷闷地低下头去。“今晚恐怕用不到它了……”
卡门背过身,不再面朝着古驿道的方向。
好在金字塔四面都有石阶,他提起垂落在鞋面上的法衣下摆,绕路走向残破的神庙后面。
天眼已在古驿道上空放起了哨,之前卡门就已瞥到了这个犹如十字架般定格在绿色汪洋之上的超凡身影。
“这就叫在劫难逃……”眼底涌起的潮湿让他涨红了脸,视线被模糊了,气息也不那么连贯了。但他强忍着,拼命平抚着一切,因为不想被璕看到,更不想之后再一路带着这样的情绪走进总督府。
当他走到神庙的门口,刚想看一眼洞开的庙门里那个诸神的使者—恰克莫尔的坐像,并在心里暗自恳求他保佑黑父,“至少让他坚持到见到我……”时,他的思绪却被一阵野狗嘶哑的狂吠打断了。
“卡门,小心!”身后的璕紧紧护着怀里的琴盒,背对着他朝神庙这边退来,因为他面对着的那边石阶上,正有一只嘴角耷拉着条条银亮涎水的老公狗,摇着头躬着腰,像个索命的恶鬼般飞快地跳蹿上来。
“是你把她他来的?”卡门在惊慌失措的璕身后不着边际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我?‘胡笳十八拍’如果能把野狗招来,那莫扎特自小就可以在家里建座动物园了!”璕也知道这一点都不好笑,眼看着野狗跨上平台,朝自己翻起死灰色的嘴唇,里面是满口沾满污渍和肉渣的獠牙,他只觉得喉咙里干得绝对能冒出烟来。
“这些神兽不会咬你的。”卡门在背后扶住璕的双肩,他已经转过身来,不再向恰克莫尔发出得不到解答的询问了。
“神兽,还是禽兽?卡门主教也有口齿不清的时候?”
璕的恐惧让卡门觉得很尴尬,“他对我了解得太少,岂不知每年新雨降临后,都会有这样成群结队的神兽潜伏到距离我极近的地方,来暗中保护我不受威胁和伤害,不然的话……”这些念头在他的脑际一掠过而,却根本不可能讲出来。
于是他沉了沉气,对已是面无人色的璕说,“你没看到嘛,这些禽兽刚刚饱餐了一顿,瞧它们的爪子上沾满了鲜血,我俩现在可引不起它们的食欲。”
璕当然不信这些顺嘴儿胡诌的鬼话,他在这座蛮荒之城呆了也不止一两年,“那它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吃饱了,爬到风凉的地方打个盹儿,谁知道呢!”卡门看准了神庙右侧的石阶上还是空荡荡的,便拉着璕朝那边走去。“还是不要打扰它们了,谁都有享受一下新雨滋养的权利。”
一个土黄色的身影在金字塔脚下的灌木丛里一掠而过,卡门瞧见后露牙一笑,“好你个卓娅,成心的是吧!”
“你在笑什么?”
发现璕在扭头看着自己,卡门耸了耸肩,“忽然想起了塞壬的神话,还有那片深海里的静美月光。”
“你这样的讽刺可比野狗的獠牙还可恶!”说着,璕也终于松了口气似的笑出来。
当他们爬下五六级石阶后,平台上已聚集了十几条野狗,虽然璕搞不懂卡门怎会始终那样视若无睹,他只顾着气定神闲地不停撩起黑色法衣的下摆,不要让弄脏了的布料更加的不堪。那副尊容实在让璕觉得,他是把陡直的石阶当成了竖立的红毯,他正端庄、凛然地走在上面,接受着两旁显赫宾朋的致敬与景仰。
“如果罗兰总督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准会脱帽向你鞠躬。”
“哦,我是真的受不了这里的气味儿!”卡门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是啊,随着野狗越聚越多,那股呛人的恶臭像团浓雾似的,把整座金字塔都罩住了。
璕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冲他龇着獠牙,极力摆出各种狰狞表情的禽兽,感到两片肩胛骨又在一个劲儿地往里挤,直挤出了满背的冷汗。
“天色越来越暗了,我们还要穿过一整片林子。哦,卡门,我真的很抱歉……”
“迦百利也该添饱肚子了,”卡门的那匹爱马一直在啃噬金字塔底层石阶旁的荒草,埋着头,对什么都斥耳不闻,这倒让它的主人有些由衷地羡慕。
“对啊,野狗吞下的不会是它吧!”璕惊叫了一声,慌乱间脚底一滑,差点儿踩在了卡门的脑袋上。
“你刚才听到嘶鸣了嘛?迦百利可是匹走南闯北的战马,野狗若敢招惹它,至少有一两条准会被它踢碎了脑袋。”卡门当然不会忘记,这是罗兰总督馈赠给他的一份厚礼。
“你可是答应我了,它肚子里的小马驹要归我的!”
“它的夫君可是匹在墨西哥大草原上跑疯了蹄子的野马,你真能驯服得了?”
“我倒巴不得是位野美人呢,好能折腾掉我今后所有的孤寂。”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一刻钟后俩人又回到了地面。
卡门趁璕用袖子擦去琴盒上的雨水的功夫儿,仰头望了一眼暮色渐浓的天空,顶多再过半小时就要黑透了。
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入夜后没准儿还会变大,他在心里遥想着通往神秘部落的那片沼泽里的景象,此刻应该已飘满了幽蓝色的鬼火吧?
几株枯死的老树上的乌鸦像难以计数的哨兵,在卑微而又难耐地等待着土著武士抛过来的一具具死尸,这将是它们一年一度的狂欢盛宴。
沼泽对岸那株开满了鲜红花朵的犹大树在低吟浅唱,那是新雨、夜鸟和晚风合奏出的仙乐,如泣如诉。
卡门使劲儿摇了摇头,想快点收回胡乱飘散的心神。不期然,发现爱马迦百利已踏着欢蹦乱跳的蹄子,来到了他的跟前。“真是好样儿的!”抱起湿呼呼的马脖子,用脸蹭了蹭,这样的奖赏是迦百利最乐于享用的。
退役的战马甩起长长的鬃毛,仰天嘶鸣了一声。金字塔之上的那群野狗回敬了一阵咬牙切齿的嚎叫,粗野极了。
直到跨上马背,坐稳身子,璕还是一头雾水。
“我们这算是‘劫后余生’嘛?”说着,他又朝平台上张望了一眼,一条最老最丑的公狗正冲他挤眉弄眼似的张了张血盆大口。
还有四五条看不出是公是母的瘦狗在石灰岩砖块的边缘“吱吱”地磨着爪子,裂开的嘴角边露出了咬紧的利齿。
卡门在他的身前夹紧双腿,照着马肚子轻轻一踢,迦百利便迈起四条蹄子,一颠一颠地朝前跑去,入夜后的清爽和雨丝的滋润令它倍感神清气爽。
“别再感慨了,小心把这群偶然遭遇的自然之友带进了你今晚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