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到一公里,”赤隼抚弄着掌心里的蓝色绒毛,上面沾染的水汽让他很快就测出了它在空中飘荡了多久,以及那片密林的边缘地带距离自己还有多远。
与此同时,他始终微仰着头,望着上空那片浓厚的绿荫,天色是一点也看不到的,但能微微感觉到。他也在侧耳倾听着某一处,可飞舞在他耳边的那一丛细长的银白色绒毛却让人难以判断他所专注的角度。
“我已经闻到松明火把的气味儿了。”骑着一头体型硕大的美洲狮的驯兽女卓娅抽动着小巧的鼻翼,用一副男人才有的嘶哑嗓音不屑地说道。
赤隼略偏过头,回给身后不远处的卓娅一个默契的浅笑,“还是受了潮的,看来武士长在林子里恭候多时了!”
“他的烂眼窝不知又被绿头苍蝇下了几窝蛆!”说完,卓娅“嘎嘎”地笑起来,这样粗野的笑声令人想起了更加偏远的村落里坦胸露乳地在路边招揽行脚商人的**。
“你还得意呢,法杜莎不过是趁武士长不备偷袭成功了,那颗原本塞在灵蛇眼眶里的绿玉石珠子现在还堵在它的肠道里吧?”赤隼口中的“法杜莎”指的是驯兽女身下的那头美洲狮。
此刻,它正在摇头摆尾地刨地,一只被它咬掉了脑袋的蜥蜴在它的一副利爪下很快就被刨成了烂肉团,跟成堆的腐殖质混为了血肉模糊的一体。
可它还是不尽兴,反而越刨越起劲儿,那副急躁的模样让它看上去神气极了!
“哈,堵着吧,这只会让法杜莎更想扑上去,把那魔头的另一只眼珠也咬出来!”卓娅说着,狠狠一扯美洲狮脖子上粗糙的硬毛,痛得法杜莎仰起头狂吼了一声。
赤隼终于回过头,认真地看了卓娅一眼。
她长得美极了,野性中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妩媚,有着足以令人癫狂的魅力。
她那双冷艳的杏仁眼,和两片肉感的嘴唇让部落里多少血性男儿为之销魂荡魄,夜不能寐,可她偏要将自己的一身媚骨投献到那个孩子的怀里……是啊,莫名根本就是个孩子,一个在昏暗石壁间和虚构神话里长大的男孩儿,从未经历过磨难与考验——这次的远行是个意外——就算长到三十岁,他的心智恐怕还是无法成熟。
想到这儿,赤隼既想叹息又有些想笑,“武士长如果成了瞎子……”
不等赤隼说完,卓娅锋利地瞥了他一眼,“他还有那条黑皮怪物呢,不至于在黑暗里跌碎了门牙!”
“黑皮怪物”指的是灵蛇的神兽,一条墨黑色的头戴水晶面罩、身披银色软甲的巨蟒。
赤隼摇了摇头,“你让自己的神兽偷袭武士长,这已经是可处以极刑的重罪了!”他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却没有说出口,怕的是火爆脾气的卓娅听了,立马会狠狠一踢跨下的法杜莎,奔到林地边缘去扑倒了灵蛇,跟他共归于尽。
“莫名……怎么样了?”卓娅咬了咬嘴唇,到底按捺不住了,用耳语般的声音问道。从那根灵犀毛落进赤隼手里的那一刻起,她就调转不开焦躁的视线了。
“安然无恙,只是……”赤隼当然不可能告诉卓娅,蓝狐对那个近乎崩溃的小画师都做了些什么。
“只是什么?”卓娅把身子尽可能往前倾,赤隼在她瞪大的双眼里分明看到了闪亮的泪水。
“只是被晒得够呛,你我恐怕都认不出了!”说着,赤隼抿起深蓝色的嘴角,狡黠地一笑。
“大祭司,你也想挨一口嘛!”卓娅强忍着笑,一张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激动的,只见绯红一片。她又急又恼地扯着法杜莎的硬毛,真恨不得让它扑上去,张开血红的巨口给赤隼点儿颜色瞧。
“行了,接着去履行你的使命吧,别再担搁了,”赤隼在卓娅的眼里看出了几丝哀求的意味,可倔强、自尊的性格还是迫使她把这份惦念压制住了,“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玛雅公主,明天的圣井祭典必须照常举行,所以我们可不能弄丢了献给雨神的新娘。”
“我知道……”卓娅垂下眼睑,恍恍惚惚地嘟囔了一句。
“夜游的猛兽一旦进入圣城,就会造成巨大的恐慌。所以,你想好应急之策了嘛?”
“这雨要下一整夜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今晚出门?大祭司尽管放心,我就算把林子里所有的土狼、野猪、山猫、狮子、猛虎和花豹都赶进了城区,也没人会打开一扇门窗,探出头来看热闹。”卓娅摆弄着脖子上那支古朴的骨笛,说得很有些不以为然。
“那林子里呢?猛兽是有着过人的嗅觉,藏得再深的家伙也能被它们揪出来,可我总觉得……玛雅公主并没有走远。”
“林子里还有哪儿没搜到?”卓娅眯起眼睛,不耐烦地东张西望着,她最讨厌被人置疑。自己已在这片密林里滴水不漏、片叶不落地搜寻了三天,还没有找到身裹豹皮胸衣的玛雅公主,那就只能说明她根本没躲在这儿。“眼下除了城区,我们哪儿都找遍了!”
“是啊,如果不是我那些乔装打扮的祭司已经无能为力,也不至于把你逼到这一步。”除了自己那些浑身幽蓝如游魂的手下,和身后这位身姿娇小玲珑的驯兽女,赤隼还能相信谁呢?
这个惊天噩耗他又敢让谁知道呢?
“大祭司言重了,上一次猛兽进城是什么时候,您还记得嘛?”
赤隼听出了卓娅语气里的跃跃欲试,不由得又抿嘴笑了,“二十八年前,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
“是呀,为了追捕逃跑的白人牺牲,我那个如今已做了鬼的师父在圣城及周边地带掀起了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自小我听族人们讲,那段传奇般的闹剧真比一部书还热闹,只可恨我没造化,没早生几年……”
“你比你师父更有天赋,所以会有更了不起的传奇等着你去缔造。”说完这句,赤隼轻轻一踢“神鹫之王”的肚子。卓娅看出了他的焦急,虽然没在脸上显露分毫,可他刚才的举动已经是在优雅地为自己践行了。
看着那匹总让人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骏马——像是极淡的蓝,又像是极深的白,更像是极洁净的灰色——踏起碎步子,慢悠悠地朝前走去,卓娅犹豫了片刻,又赶忙高声问道,“今晚……我能看到神庙门前的神鼎里冲天的火焰嘛?”
莫名一旦回到神庙,就会把熄灭多日的神鼎重新燃起,到那时卓娅只要爬得上接近圣城的那片触摸得到繁星的冷杉树的树冠,就能看到密林极深处的上空,有一小块天空中的星星是闪着红光的。
只有零星的那么几颗,像是被风从血红的月亮表面吹走的凋谢的花瓣。
“今晚注定有人无眠,所以你没准儿还能听到‘骨声’彻夜的吹奏呢。”赤隼头也不回地说道。
莫名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只骨笛,只不过被他那双天赋异秉的巧手浅浅地刻上了许多美丽的花纹。
卓娅在美洲狮的背上高高地挺起脊骨,笑得像火焰一样热烈,“那你会来观赏今晚的传奇嘛,我缔造的?”
赤隼竖起一根幽蓝色的手指,那样纤细优美的一根,不真实极了,“言之过早了,小兽女,不过我会站在库库尔坎神庙上为你祈祷的,今晚诸神会与你同在!”
举着幽蓝色火把的祭司两人一排,从卓娅的身边走过,在这片狭小的林中空地间弥漫起了一片既神秘又浓郁的松香枝的气息,那头极通人性的美洲狮闻到了,也叠起两条前腿,跪倒在地,把头深深埋进了它亲手制造的那一片血肉模糊中。
卓娅把右手放在左胸前,将整个身子折下去。这时,一片黑影从她的头顶掠过,即便没有抬头,驯兽女也感觉到了它的重量。
直到那阵“沙沙”的脚步声走远了,卓娅才直起身子,目送着抬着黑曜石宝座的幽蓝色身影一排排地消失在了前方的绿荫里。那宝座上装点着不可胜数的美玉和宝石,还有一根根五彩缤纷的鸟羽,或长或短,从后面看过去简直就像从石缝里长出的无数片小巧的翅膀,在轻盈地扇动着,载着那沉重又华美的宝座自行飞翔于密林的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