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琴伊察午后的这场新雨下得毫无征兆,直到下午三点三刻,天空还被一轮骄阳炙烤得惨白如铁。顺着两颊流下的汗水,落到地上,“哧啦”一声就不见了。圣城里的居民都躲在背阴的地方,手里不停地挥动着干巴巴的蒲葵叶子。
璕在圣城天主堂的圣器室里调了一下午琴弦。
天气太干燥,这把名贵的古董小提琴也不像往日那样琴声柔和了。卡门·德·卡洛斯主教费尽周折弄来的一瓶上等的橄榄油不到一个月就用完了。璕是可以去本地的几位西班牙大厨那儿再讨些来应急,可腼腆的性格又使他张不开口,想一想要去敲开的雕花金属门里那些高贵的管家先生会向他投来的冰冷目光,他就会难堪地红起脸来。
毕竟,他只是个肤色卑贱的中国人。
再过一个小时,璕就要和卡门主教动身前往总督府了,可琴弦怎么也调不好,总有一个微妙的和弦拉不出应有的声调。璕被琴弦与琴弓嘶哑的拉扯耗尽了全部耐心,到最后他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手里的小提琴出神。
轻手轻脚走上楼来的卡门敲响了半开的房门,璕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茫然地转过头,看到身穿黑色法衣的卡门站在那儿,才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呆坐着。
“调不好就换一曲吧,”卡门冲他温和地一笑,“帕格尼尼这首曲子太过哀怨,本来也不适合在接风宴上演奏。”
“可罗兰总督说了,黑父爵士是位极有鉴赏力的行家,他的琴技也是一流的。”
看到璕越说越沮丧,卡门便走过去,坐到了他对面的一把破旧的松木椅上。掉了漆的椅子抗议似的“吱嘎”了一声,把一只落在窗台上纳凉的知更鸟吓得扑闪着翅膀,“特愣愣”地钻进了窗外那棵山毛榉蓬松的树冠里。
“这棵树真是长疯了,再不修剪一下,树枝都要钻进来了!”卡门看着窗外这片与烈日暴晒下满目刺眼的灰白色的院子极不相衬的绿荫,不觉打趣道,“你看墓地里的蔷薇都快被晒死了,可这满树的叶子还绿得这么生机盎然。”
璕知道卡门是在宽慰自己,自从接到罗兰总督的邀请函,让他在接风宴上与黑父爵士合奏一曲,以向众人展示新任总督的风雅与才情,他就一直心神不定的。
璕是独奏惯了的,一向不擅长与人和奏,即便是他也能驾驭得很好的钢琴。
“罗兰总督说黑父爵士的演奏充满了——”璕匝着嘴,突然说不下去了。
“‘诗意’!”卡门会意地笑了,他知道这个法语词璕总是发不好。“你跟我在一块儿,不一定非说法语。”
“可您太优雅了,西班语那些卷舌音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粗俗的无赖。”璕略显难为情地垂下了目光,虽然他与卡门相识已久,也称得上交心的朋友了,可一想到对方显赫的身份——尤卡坦半岛的总主教!他就会不自觉地感到心慌,觉得自己好不卑微。
“法语那些怪异的鼻音就不让你觉得自己像头鼻塞的蠢牛?”卡门打趣道。
“是呀,发不完整的小舌音也总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胸闷的结巴!”说着,璕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下一秒,他的心思就转回了之前的话题上。“是‘诗意’吗?天哪,那样的演奏,出自一位绝美的年少爵士之手,该是多么美妙的境界啊!”
“你的琴音是忧郁的,就像在人的心上奏出的,我倒觉得这与黑父爵士的风格最为相配呢!”卡门半是赞许半是鼓励地说道。
“‘诗意’和——‘忧郁’。”
“就像星光照映出的夜色中的一抹蓝。”
“哦,您说的绝对不是我!”
“可这十年来,我只听你拉的琴!整个加勒比地区的显贵也只愿意欣赏你的演奏,这还不能说明一切嘛?”
“可我的琴声里有的不只是忧郁,更多的——还是乡愁。”
璕的话让卡门一时语塞,望着忧郁满面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撕扯了一下,“乡愁——我怎么没想到呢?”
其实卡门想到的是自己的乡愁,像他这样一位血统纯正的法国人,却是在这座荒凉更遥远的圣城里出生长大的,法国他虽去过几次,却从没觉得那里是他的祖国,是他根基所在的故乡。
“我是不知乡愁的,因为我的祖国只给了我一副白净的皮囊,骨子里我倒更像个墨西哥人。”
“我却只能是中国人,文弱、易感的江南人,如果你去过中国,你就知道,我是一眼就能被看出是哪里人的。”
“‘徽州’,对嘛?”
“一个美到会让人落泪的地方——”
再说下去,璕就真要落泪了,卡门却被他弄得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幸好一阵凉爽的风忽然钻进了窗子,把窗下桌子上的几页琴谱吹到了地上。
卡门忙伏身去捡,璕也跟着蹲下了。刚把一页琴谱捡到手里,他俩就听到挂在院门上的铃铛忙乱地响了起来。
“谁啊?”
卡门起身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穿着白麻布筒裙,手里提着红色香炉的小姑娘站在院门口,一双杏眼正焦急地东张西望着。
“是未名!”璕也凑到窗边,向外看去,“这孩子倒有趣,每次来都提个香炉。”
卡门却像没听见似的,只见他将胳膊伸出窗外挥了挥,等未名瞧见了,他便急忙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也够怪的,每次这孩子一来,你扭头就走,也不跟我说明个缘故。”
卡门一边急步跑下楼梯,一边高声对他说,“等会儿你先去吧,跟罗兰总督说一声,我随后就到。”
眼看卡门提着法衣长长的下摆,跑到了院门外,未名不等他来到跟前,抬手就在空中比划了起来。
卡门不等她比划完,便刹住脚站下来,狠吸了一口气。
他伸手抚摸着未名的额头,像是跟她说了句安抚的话,可小姑娘脸上的焦躁不但没有褪去,反而落下泪来,紧接着就一头扑进了卡门的怀里。
香炉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里面的香灰撒出来,溅到卡门法衣的下摆上,又被突起的一阵风细细的吹匀了,竟成了一幅雅致的图案。
“这哑女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看着怪叫人心疼的。”璕在窗口喃喃自语着。墙上的自摆钟突然敲响了,整整四下。他这才回过神来,“天哪,该动身前往总督府了!”
捡起地上的琴谱,按次序拢好,又把琴和弓装进了琴盒里,璕便急忙跑到门后去换前一天已经熨好,之后就挂在那儿的黑色长款尾礼服。
他刚把一条胳膊伸进了礼服的袖子,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马儿的嘶鸣,接着又是一连串飞快的踢踏声,直朝着院门外奔去。
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一定是卡门带着哑女未名,骑着他的灰色骏马迦百利,向那个他永远无法知晓的神秘地点赶去了。
五分钟后,璕也走出了天主堂。
站在破旧的石灰岩台阶上,我们这位忧郁的小提琴手再一次出起神来。
窒闷了一天的空气忽然有了松动的迹象,一阵阵逐渐轻快起来的风卷起院子里的红土,东飘西荡的不知该往哪儿吹。
头顶的山毛榉甩起了庞大的树冠,奏乐似的,把满当当一大树绿叶摇得“嚓啦啦”乱响。那些被骄阳晒干了的叶子挂在枝头,虽没有褪色,到底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便一片片铺天盖地地落下,片刻的功夫儿,竟将偌大一座院子铺满了。
忽然,璕被眼角瞥到的一点光亮牵引着,不自觉地扭过头去,冷不防就看到了墓地里的那尊破裂的大理石天使被干枯的藤蔓紧紧缠绕的身躯上,竟有一朵水粉色的蔷薇开出了花儿来。
他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圣母玛丽娅,今年的第一朵呀!”
璕抱着琴盒,跑过去,伏下身,欢喜得像个傻乎乎的孩子
他咧开嘴,将那朵小花端详了好久。
那一层层的花瓣啊,只是微微地撑开了,藏在其中的一片深红色的阴影里,直透出一缕恬淡的香气。
璕被彻底迷住了。
忽然,有一点亮闪闪的光溅到了花瓣上,璕又是一惊,“天哪,这是——”
他仰头望去。
只过去了一小会儿,天色却已暗下来,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层层揭去了似的,起先的白亮转为深蓝后又混沌成了一片暗灰色。
璕眼看着从四面八方围拢到天顶的朵朵浓云搅色一般地变幻着天空的模样,一丝丝的细雨从那云的缝隙里牵扯出来,然后飞针走线般地落到了地上。
这让他心下一慌,赶忙折下那朵小花,别在了礼服的扣眼儿里。
接着,他又把受不得潮的琴盒往怀里一塞,严严地裹起来,然后就跨出了墓地的小门,走上了一条与通往总督府的古驿道完全相反的曲折小路。